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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尖锐的疼痛,让她猛然从昏暗的梦里惊醒,而在那之前,她在梦中忙着在海滩上用脚刻划出自己曾经来过的痕迹,重复了无数次。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身边的砖块潮湿到长出了绿色的苔藓,再被无数条陈旧的血迹染成暗红色。她又看了一眼自己:一柄长剑穿透了自己右肩的护甲结合处,正是这把剑从没有尽头的幻梦中唤回了她的意识,而那把剑的主人已经被刺中咽喉,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只剩身体还因残留的惯性而贴紧自己。随后,她看了一眼夺去他生命的那另一把剑,才现它现在正握在自己的右手上。
我又杀人了
这一结论并没能在她尚未完全苏醒的思绪中泛起涟漪,因为在这个年代,对她这种身穿铠甲的人来说,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从天花板和砖墙的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并不清晰的雨声,与其说是雨点,不如说是棉花糖一样雨的团块落在窗户上,绵软,模糊,暧昧。昏暗的气氛让她想要再次回到自己循环的梦中,但这次多了一个干扰因素,天花板上的吊灯因蜡烛燃尽而开始摇晃起来,牵动她肩头上的伤口一起出小小的恼人的尖叫。她尝试了几次,闭上的眼睛能看到的依然是从杂乱的意识当中流溢出的七色的波纹,在同样离她很远的地方,时快时慢地旋转。
好麻烦……她想把身上破旧的铠甲脱下来,但甲片早已因为锈蚀而开始相互粘结,在尝试几次无果之后只好把连接护甲的绳子砍断。而要把伤口妥善处理,对她来说更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麻烦到在她终于处理完之后,她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思绪,在劳累和怨气当中又一次缠结成杂乱的一团。之前在自己的梦中,海浪一次又一次冲洗掉自己留下的脚印的影像,开始再次在她的眼前闪动。
既然我以后还会再流血,现在的包扎岂不是只能让我以后再多流一些吗?
可是,我为什么会流血呢?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想法裂开了一条鸿沟,就像是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凹陷下去了一样,让她想不起其中细节。那一刻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天生就会战斗的,尽管剑已经成为了她延伸的肢体,她了解它的长度就像了解自己手臂的臂长,但它并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至少她的这一部分并不会痛。尽管它已经锈迹斑斑且有着好几处豁口,但它传递不了什么感觉。
她用手拿着剑柄轻轻转动了一下,剑格是藤蔓一样的花纹,看着它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隐约回想起了几个画面,也许是海边的一个小石屋,因为潮湿开始长出藤蔓盘绕在砖块上,她被比她大上一圈的摇椅紧紧抱住,只是凝望着窗外的夕阳,和更远处围住庄园的栅栏,与装饰在其上的,同样是藤蔓一样的花纹。更早以前,她看到自己拿着现在的这把剑,在石屋外面栅栏以内练习着;而给她示范着动作的,是一个与现在的她自己相同的身影——一副同样刻着蔷薇花纹的铠甲。而在那之后,她看到自己走到栅栏的旁边,用手拨去,她以为她会触碰到坚硬的金属,可是传来的触感异常松软,她这才意识到,那栅栏早已变成了一堆铁锈的杂乱缠绕,就和她身后长出翠绿大树的石屋一样,在连绵不断的小雨当中将自己慢慢地、秘密地舒展开。
而那之后的事情,她无法回忆起,它们的痕迹就和那些铁柱一样,早已在她潮湿的记忆当中秘密地伸展开了自己的身形,晕染成了鲜艳但模糊的色块,只剩暧昧的感受留存于此。既非激动,也非释然,而是焦急与迷茫;就像是在寻找重要的事物,就像是一只小鸟找不到它的笼子,或是一个人寻不见她的故乡。
你在哪里?句子自行在她的意识中组织起来,从她的心中满溢而出,从虚幻的波动化为实在的话语,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她曾经这样问过很多次。“你在哪里……?”,她和她记忆当中的,站在十字路口的她自己,站在字迹被雨水冲刷到无法辨认的路牌旁边的她自己,站在四散逃离的人们的另一边的她自己,站在在道路中央积聚起的一大摊血泊当中的她自己一起,一边默念着,一边尽力从记忆的如水阴影当中回想那个要寻找的事物的形状,那是什么,是一个虚掩着大门只靠小鸟自愿住在这里的鸟笼吗,是一片可以披在身上的柔和阳光吗,是一把在自己身下如同海浪一样变换姿态,轻柔的托着自己身体的摇椅吗,是一块长出了两棵嫩芽,将她和她已经忘记了样子的丈夫的影像保护在其中的木制框架吗?是那个当初她曾经为了做到什么事情,而拨开化为灰烬的栅栏,走到它的外面,走到离它更加遥远的地方的故乡吗?
可是这样的话,为了什么?如果说那件事自己已经在做了的话,那么做过什么?她突然想到,自己从那以来做出的最多的努力,是在沙滩上踩出证明自己存在过的脚印,而那之后,则是战斗,杀人。自己的剑插进别人身体里时的柔软触感是少数几样在她的记忆中离她最近的感受,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而相反,短兵相接时候的清脆声音反而极为遥远,而被别人的剑刺中的尖锐痛苦则更是远在天边,大部分情况下都无法触碰到,除了现在,她正在尽力回想着那些时远时近的感觉,试图从各式各样的回忆离自己的距离当中,解明那已无法被记起的一切的缘由。
如果把能从记忆中回忆的所有感受,按由近至远排成同心圆的话,那么最近的感受,是呼喊,一种密集的呼喊。是没有包覆上铠甲但依然向她接近的人们,会出的模糊的声音。与其说那种感受是用嘴出的,倒不如说是从心出的,是无法释放的应力沉积于他们的身体当中出的声音。这种声音之间的共鸣,会让哪怕是手无寸铁的他们,也下意识地向她接近。而和他们作战,是最为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并不坚固,只要轻轻一戳,在他们心中一下下锤击着的血液们就会炸裂开来。而远一些的感受,则是诉求。她隐约记得自己刚刚离开家门的时候,那时她的身边还有着几位同伴,那时他们还没有各自开始属于自己的游荡,那时他们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因此对于那些尚为清醒的人们的请求,也会尽数拒绝。在一个路边的木牌尚且还是木牌的下午,一个衣衫褴褛,但是身形和她相仿的女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求你了,我的丈夫几天前去了西山但是到现在还没回来……”
“走吧。他估计早就把她忘干净了。”她的同伴们提醒道。
“我要帮忙。”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几天之后,他们在山上找到了那位和妻子失散的丈夫,所幸他只是因为暴雨,山上的小溪变为大河,而被困在了山上而已。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山林因暴雨而几近化为泽国,如果之前人们种在山上的树苗没有及时长大的话,想必他们已死在了泥沙的洪流当中。在那个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木牌旁边,她看到那个向她求助的女人在雨中来回游荡着。她的丈夫几乎是激动到忘记要说什么了地冲了过去,“你是谁……?”他所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个迷失在忘却当中的女声,以及暴雨和浓雾当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的,已尽数在失忆中化为游魂的村民们的迷狂。
就像是遗忘和麻木已经作为代替,填补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那个女人的脸上曾经的执着和不安都已流失的样子倒映在了她的眼瞳当中,有如某种已无扭转可能的预言,重重地刺痛了她的心。而在那之后,是同伴们因为惧怕结局的到来而开始在这片逐渐化为树海的大地上四散奔逃,最终在属于她的游荡当中凭借仅剩本能的意识,相互独立地找到对方的踪迹,而最终互相用自己无人敢挡以至于没人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骑士的稚嫩武技,尽自己本能的相互搏杀。
这一刻她才突然想明白那个离自己最远的感受是什么,是话语,是属于她自己的话语。她用嘴型模仿着那个遥远的话语的感觉,“你是谁……?”直到这一刻,她才回忆起那个本应离她最近,但是却一直没能想起的回答。“是我啊,你忘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曾经一起在海边拍下照片吗,你忘了那个因为你喜欢,我买给你的摇椅了吗!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这个属于我们的蔷薇图案,你难道什么想法都没有吗……!”直到这一刻,她才回忆起那个模糊的人影的真实样子。“是你……?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沉入黑色的柔波,过往的回忆一瞬之间如幽灵一般消散;在她的面前,是因为她的失忆而最终倒在血泊当中的,同样穿着蔷薇花纹的铠甲的,她丈夫的样子。她想要多去思考什么,比如说是否应该感到悲伤,是否应该为此哭泣,但她那一瞬间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下一刻,吊灯的蜡烛在飘摇之中燃尽了,她的意识也就这样,和这个原为石屋现在则仅是无边树海当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的房间一起重新落入黑暗,只有在无意识当中从她眼角落下的烛泪留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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