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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他给我?的,还是旁人给我?的,这有何干系?”庞礼臣似乎哂了一下,眸色稍冷,道,“爹,温廷安差点中箭,命悬一线,这些都是您唆使陆狗干的么?”
庞礼臣对陆执印象极为不佳,畴昔打过几次照面,才知此人是镇远将军苏清秋的同门师弟,后来叛出师门,行事狠鸷乖张,下手?从不留活口,暗地里戕害不少纯臣忠良,纵然错杀一人,也不会有丝毫愧意,委实是劣迹斑斑,故此,庞礼臣厌恶此人,就称陆执是帮庞珑卖命的走狗。
“大人的事,你切忌多问,总之,我?是为了?整个庞家,为了?你好。”庞珑面沉似水,眸底却蕴藏有一丝恻隐之色,“礼臣,你何事都毋需问,待我?大事将成,会慢慢告知予你。为今你要做的,便是与温家大郎断了?来往,莫要教人落下话柄。”
庞礼臣脸上哂意更浓,看得出庞珑是在敷衍他,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茬,庞珑说为了?庞家好,说为了?他好,却欲害了?温廷安!
他今儿好不容易见上温廷安一面,慢慢确证自己心意,这一份牵绊,又岂能是说断就断?他不愿让温廷安有事!
庞礼臣迫前一步,双臂支在了?乌案边缘两?侧,继续方才的话茬,道:“爹,这箭枝上的徽纹孩儿真真切切认得,正是从殿前司弩库里抽调出来的,品级极好,若无枢密院的玉璜调令,寻常的兵卒绝不可能妄自取用。”庞礼臣行前一步,将箭簇摁在了?乌案上,将箭枝錾刻有徽纹的一面,对准了?庞珑,口吻清冷紧劲,彷如能割透长夜厚雪。
庞珑并未看那枝箭簇,心晓庞四郎这是要对峙到底的意思了?。偏执较真这一点,庞四郎完全是随了?他,十?二?年?前,庞珑还是泉州盂县知县身边一位卑言轻的弼马官时,少年?风华正茂,不曾掩锋芒,对任何事都打破砂锅追责到底,后来,碰了?无数南墙,棱角尽数磨平,他才懂得圆滑世故的妙处。而今,在四郎身上看到了?当年?初生牛犊般的自己,不知是该幸喜,还是该忧患。
庞珑拢敛杂绪,声辞极淡,“温家树敌众多,想害温大郎的人可不少,你今儿不仅不站在庞家这边,却只凭这位纨绔的一面之词,便踅回来质问我??”话至尾梢,隐隐掺杂一抹厉色。
庞礼臣有些?怵,但他脾气一旦硬实起来,并不以为忤:“爹,我?跟您说过了?,您爱跟温青松斗法,您就跟他斗去,你们与温家怎么拆台、怎么尔虞我?诈、怎么站位,我?都眼不见为干净,党争与我?无涉,横竖我?高不成低不就,没三个哥哥有能耐,待春闱高中后,我?一心奉旨当个先锋官,戍守边关领兵打仗,我?生是庞家人,死?是庞家鬼,就遂了?您老的意。”
庞礼臣牙关紧咬,眸色锐利,咬肌绷紧,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恳求,“但,请您高抬贵手?,甭打温廷安的主意,成不成?”
“砰——”不知是庞礼臣的话,触怒了?庞珑哪条神经,他倏然掀袖,摔碎了?酒樽,戗金填漆的托盏四分?五裂。
庞珑的胸线剧烈起伏一下,俨似崩倒的叠嶂,庬眉如悍戾的草书,奔狂挥出一捺,他辞色俱厉:“你这吃里扒外的孽障!谁教你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你知不知道温廷安的上峰是谁,靠山是谁,未来他若中榜,将在何处谋官!此人上峰是当朝大理寺卿阮渊陵,靠山是东宫的那位主儿,若不出意外,温廷安今后定是官拜大理寺!”
庞礼臣下意识想说一句“温廷安去了?大理寺,那又何妨”,但话只讲了?半截,便教庞珑强硬地阻断。
“大理寺是统摄三法司的地方,受命于太子,温廷安是太子的一柄新刀,未来要捅在庞家的身上!你倒好,这般鲁直莽撞,一昧护着他,受其挑拨还不知,竟是盘诘并威胁你老子来,庞礼臣,庞家生养你十?八年?,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头昏聩的白?眼狼!”
庞珑极少在庞府动怒,此番真真切切地动了?气,廊庑飞檐处的雪悉数震落下来。曲氏听着大老爷发怒的声音,整个人心惊肉跳,戍守在外院的蔺苟,见着曲氏想进?去,当下抻臂拦住。
曲氏绞紧丝帕,她何时见过大老爷发过这般的怒气,忧心四郎这一耿直脾性,两?番抵牾冲撞,就怕会两?败俱伤。
奈何,蔺苟只听命于庞枢密使,对她的哀切置若罔闻,纵使摆出了?主母的架子,蔺苟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厢,庞珑怒火攻心,显然还在气头上,前有大金谍者被劫掠,后有太子欲被立为储君的风声传来,庞珑最初只欲让温廷安为饵饲,掣肘住阮渊陵,但陆执这人素来心性急燥,没待他布好全局,匆遽地吩咐血卫营的人动了?血刃,眼下不仅丢了?温廷安这一饵饲,掣肘大理寺的筹谋化?作?虚无泡影,庞家还在朝堂之上,遭台谏官狠狠参了?一折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庞礼臣被庞珑训斥得狗血淋头,谅是锋芒再盛,此刻到底也殒灭了?三分?气焰,态度放软了?些?,道:“我?与温廷安有很?深的交情,他待孩儿一片赤诚,必不可能会害了?孩儿。爹,我?不明白?,您针对温青松就好,为何还要针对温廷安?据孩儿所知,他不曾过伤天害理的错事,更不肯可能碍着您的道儿……”
庞礼臣与温廷安有不浅的酒肉情谊,温廷安什么德行,他可都是一清二?楚,以前是有些?看不起他,打从有了?那一份情意在,他看温廷安竟是哪儿都顺眼了?许多,近些?时日见其发奋读书,他不禁替温廷安感到欣慰,希望他能升舍,他想看到温廷安身着白?襟滚银斓袍的模样,于是,就差潍坊的老师傅烧制了?一只沙燕纸鹞,祈福温廷安能顺遂过试。
庞珑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不知该笑四郎耿率,还是该耻四郎天真:“确实,你与温廷安来往甚密,但你看到的,怕只不过是他想给你看到的模样罢了?。畴昔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摇身一变,一蹴而就,成为了?深受东宫与大理寺器重的良才俊彦,四郎,你觉得这里中毫无蹊跷么?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太子为何会器重这样一个人,阮渊陵为何扶植这样一位阿斗,为何吕博士吕鼋与吴巡抚吴嵬会为他铺路,为何当初温廷安要救下杨淳,与沈云升交好,凡此种种,难道你当真看不清楚时局么?”
庞珑道:“一切皆是因为一年?前的元祐议和旧案!媵王与你祖父率兵赴元祐城御敌,意欲收复关北失地,亦即为元祐十?六州,结果?遭致金贼屠害,数千将士殉命于白?山黑水之间,温廷安的父亲温善晋成为议和使臣前去与大金国主合盟,因是议和一事,广受大邺百姓之蔑视,但温善晋确乎给大邺带来了?长久的边疆和平。”
“明面上,官家偃文兴武,温家势力单薄,实质上,官家心底向着先帝的文治与宗策。太子、温家、阮家、吴家、吕家,都是隶属开国文臣之氏族,其中以温家尤甚,温廷安为嫡长孙,这数以来一直给人玩世之形象,其人是否在韬光养晦,亦未可知。不过,最至为关键的一点是,太子要借温廷安之手?,查清元祐议和旧案,怕是早已在朝中埋下草蛇灰线之局。”
庞珑告知庞四郎这般多的道理,只想告诫他,温廷安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简单。庞珑其实还窃自秘查温廷舜,此人的底细比温廷安的身份更为难查,帐籍之上毫无纰漏之处,路引上更是一片空白?,毫无一丝疑点,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诡谲,庞珑对温廷舜多留了?那么一丝心眼,不过兹事较为隐秘,他并未告知庞礼臣。
庞礼臣听父亲所述之言,只是囫囵地听了?听,左耳听右耳出,并未往深处作?想,他捏紧了?那一只蘸血的箭簇,掀眸道:“我?知晓爹是为了?我?好,我?虽不清楚元祐议和旧案的来龙去脉,可论及温廷安为人究竟如何,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若是温廷安升舍,我?与他接触也会频繁些?,我?会观察他。至于他到底像不像爹所说的那般情状,孩儿心中自有定数。”
庞礼臣眸色坚定,后撤半步,长揖一礼:“不过,孩儿的立场也搁在这儿,若是爹要害温廷安,孩儿定不会做出任何退让。”
庞珑一听,知晓自己终究是枉费口舌了?,胸中攒有一团郁结,低声盘诘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庞四郎,你好自为之!”
庞礼臣抿了?抿嘴唇,知晓自己终究还是威胁住了?父亲,这一时半会儿,父亲是不会对温廷安如何的了?。
庞珑现下根本不欲见他,庞礼臣也识趣,便是自书房里退出去,离却前,庞珑复又沉声喝住了?他:“慢着。”
庞礼臣适时止步,只听庞珑问道:“此番校考,觉之如何?”
庞礼臣闲散地靠在门楣下,挽着胳膊,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绷紧的肩脊恢复一贯的吊儿郎当,道:“不论是武经六艺,还是纵马射骑,小爷我?自然都不再话下。”
庞珑锁住眉庭,凉凉道:“我?是问你新添的律义,答得如何?”
庞礼臣腿软一截,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自然也答得是寻常的水准,我?寻常学得如何,升舍试里自然就答得如何。”
庞礼臣是武院上舍生,上舍生本是三舍苑之中最高的位置,循理而言,上舍生是毋需参加升舍试的,但先帝有旨,上舍生若是通过了?升舍试的校考,便可领九品或是从八品的一官半职,到州路就职,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便是短期顶岗实习。当然,上舍生仍需赴春闱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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