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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若想出头,苦先吃够。为了赌桌上的爽快名儿,他常常十天半月没有饭吃,又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饥馋相,败坏自己的爽快样儿。于是,白天他一边爽快笑着,一边暗自硬挨。到了晚间,就偷偷溜到附近农田里偷人的庄稼吃,有麦吃麦,有菜吃菜。最苦是冬天,田里没有庄稼,他只能去偷鸡偷狗,或去农家厨房里偷米菜。有几回,什么都偷不着,只能去金明池用石头砸烂冰块,嚼着疗饥。
所谓苦尽甘来,熬过了那一年多饥饿,赚足了爽快名声后,众人便都乐意与他结交,争着和他做兄弟。他爽快,别人就跟他拼爽快。没饭吃,兄弟们抢着请他吃酒吃肉,没钱了,兄弟们的钱袋任由他取用。回头一算,自然是赚了。
望着那赌桌四周挤在一堆的脑袋,他心里暗想:爽快是你的存身之本,是命根子,便是损了性命,也不能损了它。
那些人全都盯着碗中的骰子,谁都没觉察他进来。于是他运了运气,拿出看家本事,发出一声爽快之笑,笑声震得赌桌上的那只碗都颤了起来,碗里的骰子正转着,“啪”地停了下来。赢了的拍掌大笑,输了的顿时骂起祖宗爹娘来。但随即,大家回过神,一起扭头望过来,一见是他,全都忘了输赢,纷纷“旗头”“哥哥”“兄弟”“石大哥”地叫起来。
“哥哥,你咋一整天不见影儿?到哪里爽快去了?你不在,大伙儿的兴致都减了一半,昨晚十来个人,酒才喝了四五角就散了。今天赌了这一上午,我连一文屁都没赢到。”
“哈哈!你这是想哥哥我,还是想我腰间这钱袋?怕什么?有哥哥在这里,还愁没手气?我这个月的俸钱全都在这里了,尽管取!”石守威见自己仍这么受众人拥戴,心里畅极,一把解下腰间钱袋,“啪”地丢到桌上。
石守威和众人一起赌起来,正在欢畅,其中一个忽然问:“许多天没见梁教头了,他去哪里了?若有他在,就更加提兴了。”
另一个说:“高太尉点名要了他去,他如今上了高堂,哪里还能跟咱们在这矮屋里厮混?”
“可惜……”
“可惜啥?我看梁教头不是那等逐高忘低的人。那几回一起赌钱,他连着赢,赢的那些钱,不是全拿出来,自己又贴了不少,请咱们一起去京城正店挨家痛吃了?”
“嗯,梁教头不让我说,因此你们都不知道。上回我那浑家病了,我的钱却全输尽了。那时离金明池争标只有半个月了,演练正紧,梁教头教我们阵法时,见我连着出错。演练完后,他私底下找见我,我照实说了,他当时听了没言语。晚上回家时,我那浑家却说,傍晚有个大夫上门来给她看过脉,又给她抓了药,却一文钱都不收。她执意询问,那大夫才说自己姓梅,是梁教头托人给他捎信,并拿了一贯钱给他做出诊抓药的钱。”
“唉,梁教头才真正是热心爽快人啊……”
石守威原本兴致正高,听到几人忽然你来我往地夸赞梁兴,心里顿时腾起一团火,等听到最后一句,像被狠扎了一刀般,再听不下去,也爽快不起来了,闷声说:“对不住各位兄弟,我忘了件事,得赶紧去办,你们先耍着!”
众人尽都纳闷,纷纷询问阻拦,他却不愿多言,一把抓起钱袋,闷头离开了那里,去自己房里换了身布衫布裤,将被褥打了个大包裹,背在身上,就朝崔家客店赶去。
丁豆娘离开云夫人家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云夫人哀求她,不要将误杀庄夫人的事说出去,说这不是顾惜自己,而是想留着性命找回儿子,不止自己的儿子,还有庄夫人和董嫂的儿子。并用自己的儿子赌咒发誓,说若能找回三个孩子,她一定把三个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好抚养成人,以赎自己的罪过。
丁豆娘没法分辨云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她想,云夫人至少应该会守住自己许的誓。庄夫人的丈夫已经自尽,她家已经没人了,她的死因就算说出去,恐怕也没有多少用了。倒是她的儿子,若能找回来,由云夫人抚养成人,也算一命抵一命吧。
丁豆娘勉强说服了自己,默默往家里走去。想到庄夫人,她不由得叹起气来。
这世间什么都要拿来比,连做娘的心,也要比个真假深浅。庄夫人的死,固然让人哀怜,可她心疼焦念儿子,便拿自己的样儿来比照别人,似乎只有她才是亲娘,人人都不及她。不但不及,还成了罪证,任由她责骂。
丁豆娘苦叹了一下,我自己也洗脸、梳头、换干净衣裳,是不是也不是亲娘该做的?想到这,她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慌怕。我的确没像庄夫人那样,忘了所有,一切都不管不顾,一颗心全都被儿子扯去。我还能吃得下,睡得着,有时还能露出些笑。我是不是不配做赞儿的娘?
庄夫人虽已死了,可她那些话语却像阴魂冷风一般,从她心底里浮起来,不住刮割着丁豆娘的心。
她越想越愧,越愧越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走了近三十年的路,忽然连脚步都不会迈了,险些绊倒在路上。她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柳树,盯着地下,慌乱找寻解释。可这解释越想寻,就越寻不到,慌急之下,她猛地蹲下身子,抱住双膝,埋着头哭了起来。
“赞儿,娘对不住你,娘没看好你,天黑了,还让你跑出去,才被那食儿魔掳走了……呜呜……”
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没了力气,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眼,见天已经黑了。
洪山只望了一眼董氏的尸体,那院门就关上了。
他赶到三槐巷那个发生凶案的宅院时,门外围了些人,把那巷子都堵死了。他刚要挤到人群中,身后有人高喊:“让开!快让开!”回头一看,是个官府衙吏和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手里提着只木箱。旁边有个人低声说:“仵作来了。”
众人让开一条道,那衙吏引着仵作,大步走进了院子,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后,和瞧热闹的邻人一起拥了进去。穿过前堂,他挤在门道里探头朝后屋望去,后屋的门大开着,午后太阳光斜照进里面,正照到门边地上一具尸首,虽然只能看到侧脸,洪山却一眼认出,是董氏。
这时,那个衙吏大声吆喝着,将众人撵逐出去,“咣”地关上了院门。周围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洪山却一句都听不见,他惊怔在那里,像是独自站在寒风冰野中。而刚才那一眼,如同庙壁上画的阴间一角,看过便再忘不掉。
董氏的脸色青黄,她原就纤瘦,脸颊越发凹陷了一些。原本柔细乌亮的发髻又暗又枯,乱草一般散在地上。唯一鲜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绫长袄,洪山从没见她穿过。那袄面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紫幽幽,磷火一般。
洪山不由得想起上个月临行前,董氏在刘婆茶肆的里间,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他却什么都没答应,连头都没点一下,转身就走了。董氏追了出来,又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他不是不愿答应,是自恨自厌,身为男儿,却毫没用处,任何事都做不得主、使不上力。若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便是天塌了,也不该走。至少,也该好好安慰两句啊。
悲和悔,一起在心里巨石崩塌了一般,不住乱滚乱砸,却不能在人前流露。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那里。租来的那匹马拴在旁边树上,也早已忘记,沿着街边,急步狂走。穿过一条街,一条街,又一条街,又一条街。走了不知有多久,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边,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都走尽后,他跪倒在河岸边青草丛里。
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半天黑云,透出一缕血一般的余辉。四周早已没了人影,整个世间似乎都已死寂。他再忍不住,一头埋进草丛,叫了声“十七娘”,号啕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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