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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程六出把程荀塞進毯子裡,自己忙前忙後,粘破了的窗紙、烘乾發潮的外袍、檢查米袋子有沒有被老鼠啃壞,末了還去菩薩像前拜了拜,小聲念叨著多謝菩薩娘娘借我屋子……
忙碌小半個時辰,他終於躺下,兩張床墊並排放著,中間放著火盆取暖。
黑暗裡只剩一點搖曳的火光,屋外竹葉沙沙作響。
程荀望著房梁,悄聲說:「你對我太好啦,我總覺得虧欠你。」她抱著毯子坐起身,「我該怎麼回報你呢?」
程六出翻過身,見她在認真的苦惱,沉吟片刻說道:「你的書能借我看看嗎?」
程荀欣然答應,探身拿過包袱,裡面是程秀才留下的一套四書的手抄本、兩本開蒙的讀本和幾冊缺頁的唐人文集。
程六出接過那幾本書,借著火光大致翻閱了一遍,抬頭道:「這些字我好像都認識,也看得懂意思。」
程荀:?
程秀才對程荀向來開明,三歲開蒙,她也好學,到如今認得不少字了。可這也是在程秀才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導下才學會的,身邊既無親長、每日又忙於生計的程六出怎麼會呢?
她看他不像在玩笑,指了幾個她認識的字句考他,他對答如流。程荀愈發驚異:「你從前讀過書塾?」
程六出搖頭,說了他兩年前從山下醒來,身上傷痕累累又丟了記憶的事。從那天起,他便成了個沒有名字、沒有來處的人。摸爬滾打很長一段時間,挨過餓、挨過打、受過凍,好不容易才過上如今肚子能溫飽、頭頂能避雨的日子。
他久在市井討生活,路邊商鋪的幌子、高門大戶的牌匾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麼意思,從前他沒有將此放在心上,直到程荀為他取名時他看了幾眼書,才發現異樣。
排列嚴整的文字像是推開了他記憶中的某扇門,他眼前驟然閃過一些片段,竹影照窗、紫檀書案、湖筆墨。再看書中的先賢哲語,有些一知半解,有些他卻能一眼看出其中曲折幽微的涵義。
程六出暗忖,或許這就是他丟掉的一部分記憶。
聽完他的遭遇,程荀心中酸澀,面上卻揚起笑臉:「太好了,我們倆都會讀書寫字,將來去給書鋪抄書,又是一筆工錢!」
程六出被她的語氣中的輕快感染,忍不住笑了。
程荀躺回棕墊,聲音稚嫩:「等開春了,我們去買些種子,在院裡辟出一塊地,種上瓜果茄子;再圈個雞窩,捉兩隻野雞回來養,以後每天都有雞蛋吃啦。等我們再大一點,有田那麼大,就去山上開荒地種莊稼,再也不會餓肚子……」
程六出雙手墊在腦後,眼前都是她描繪的景象,好像很遙遠,又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他閉上眼睛,程荀的聲音逐漸變得細弱遙遠,他蜷縮在草蓆上,卻像是飄進了雲端里。
屋外,房檐橫樑上兩隻歸巢的鳥兒蜷縮在泥草窩裡,你靠著我、我靠著你。積雪折竹,天地間又飄起純白,它們窩在小小的巢中,沉沉安睡。
-
急景流年,六載寒暑匆匆,一轉眼已是泰和三十六年。
風穿竹林,雲淡淡、雨瀟瀟,午後一場急雨帶走暑氣。
程荀坐在門前,透過雨絲向外張望,手上還嫻熟地編織竹篾,不多時就編好一頂竹斗笠。
她和程六出在這住了六個年頭,曾經破敗的舊廟也漸漸有了家的模樣。荒草叢生的院落里煥然一,東面一塊菜畦方方正正、綠意盎然;中間植著一株低矮的梨樹,細細的枝葉在風中搖動;四面圍牆用泥草糊好,小院背後用籬笆圍了個小小的雞舍。
正殿不再空蕩,竹片穿成的竹簾在西面隔出了兩間屋子,二人各居一間。菩薩像正對房門,下方是二人日常起居飲食寫字的地方,一張竹案、兩把矮凳。東面則堆了常用的工具、乾柴等雜物,還有成堆的竹編製品。
日子清苦,但他們所求也不過是一方遮風避雨的屋檐、一份能溫飽的活計。
煙雨濛濛,雨絲漸密,竹林深處走出一個身影。來人匆匆走到屋前,脫下蓑衣斗笠,露出少年一張冷峻秀朗的臉龐,身姿挺拔清瘦,一身潮氣夾著竹香。
程荀拿著帕巾迎上去,嘴角噙笑打道:「去了這麼久,莫不是被翠兒姐姐留住了?」
見到程荀,他冷了一路的臉柔和下來,擦了擦臉上的雨珠,沒好氣地說:「就知道拿我逗樂。」
年紀漸長,程六出也愈發出挑,他只個家資微薄的窮小子,但少女心事哪顧得上黃白之物?王翠兒是縣裡書鋪掌柜家的女兒,程六出每次去送抄完的書都能遇到她。王翠兒潑辣大膽,經常打著要給程荀零嘴的幌子留他說話,不過每次都被他委婉拒絕了。
程六出將今天換來的抄書錢遞給程荀,等她將銅錢收好,又從懷中拿出用油紙包好的桃酥:「我吃過了,你拿去吃。」
程荀接過桃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還是哥哥對我好!」
天色漸暗,程六出坐在廊下利落地分竹篾,程荀抱著桃酥坐在一旁,哼著不成調的曲。
清亮的聲線合著雨打屋檐的節奏,別有韻味。程六出的餘光里,稚嫩瘦弱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體態輕靈,氣質沉靜,透著少女含苞待放的內秀與嬌嗔。他又想起今日在縣裡與石虎的爭執,心頭驀然浮起幾分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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