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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布似有所悟。
“对于噶尔丹的最后失败,在朝野一片称贺声中,有一点人们似乎忽略了。试想,当初噶尔丹手握数万剽悍骑兵,以建立蒙古大汗国为旗帜,不能说没有号召力、诱惑力,若内外蒙古或起而响应或被潮流挟裹,今天会是何种结局?而十数载内,噶尔丹从安多到内蒙古再到喀尔喀,竟无一骑相助,所经之处,唯有抢掠牧民牛羊以为食,最后坐困待毙,试问为何?”
塔布两眼放光,恍然大悟地说:“对,朝廷运用文武两手,借助佛爷安抚内外蒙古,致使噶尔丹始终孤军作战,不败待何?”
桑结给塔布续上热茶,颇有感触地说:“我听说当今皇帝曾讲过这样一句话:一座喇嘛庙,能抵十万兵。不愧一代圣明之君呀。”
桑结又踱了几步,猛然转过身子,激动地说:“塔布,这十几年中,我们以佛爷的名义派出多少使者、布多少法谕,你心中有数,皇帝需要佛爷帮他收拢人心,后来这些年,是形势已经不允许布有关佛爷的真实消息,皇帝责我匿丧,可正是匿丧才帮了朝廷大忙呀!”
桑结长出一口气接着说:“当然还有另一层考虑。我太了解噶尔丹了,他的野心恐怕不止建立一个大汗国,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在哲蚌学习多年,绝对清楚拿下西藏有如囊中取物,原来我想局势稳定后,过个三四年就公布佛爷圆寂的消息,一拖这么多年,谁能不生疑心?可噶尔丹在安多一用兵,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有佛爷在,他是不敢胡来的,这是我们阻止准噶尔铁骑踏入的唯一办法。”
塔布如梦方醒,站起走上前,紧紧握住桑结双手,“桑结呀,难为你的良苦用心,雪域众生应该感谢你,连大皇帝也应该感谢你。唉,可就怕朝廷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
“塔布,这正是要你向大皇帝奏明的第一件事。来坐下,奶茶味道如何?这还是我跟其其格学的呢。”桑结有意缓一缓。
“第二件呢,你向皇帝奏明这些年来,我们在各方面采取的重大举措,现在生产展了,民众负担减轻了,教派团结合作,藏土安宁。请大皇帝放心,我们会坚持当年佛爷对顺治大皇帝的承诺,并希望大皇帝有机会来这片高原藏土看看。”
桑结又站起来,步子加快,紧抿双唇,过了一阵,走过来,双手按在塔布肩上说:“塔布,你先冷静听着,别急着问。下面是要你奏明的第三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黄教和全藏命运。”
说要冷静,但塔布的心已咚咚地跳开了,他已经意识到桑结要说的问题,既然公布真相,接下来谁是灵童?找到没有?在哪里、怎么找的?等等等等,自从15年前知道了佛爷已经圆寂,他就在不停地考虑这个事情,并非单纯好奇,是他对黄教和老朋友未来的担心、关心,桑结不提,说明自己不该知道,那就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觉得双腿有些软。
桑结的语调很平静,“塔布,我给皇帝写了密奏,定下灵童坐床的日期……”尽管有心理准备,塔布听到这里,脑袋还是一阵轰鸣,下边的话竟没有听清楚。桑结知道对方心理受到的巨大冲击,停下话头,冷静冷静。过了好一会儿,桑结似乎语带歉意地说:“塔布啦,这么多年一直没跟你提起过,决不是不信任你,因为……”
塔布突然站起打断了桑结的话,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说:“桑结,不用作任何解释,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这也是为了我好。说吧,我会冷静的。”
桑结感谢菩萨保佑,给了他这么好的同学、助手。他将寻找灵童的前后过程详细说给塔布,最后强调:“要奏明是依五世达赖的指示寻找灵童的,符合仪轨,确有灵异,十五年来秘密供养,学修精进。还有,塔布,我已经预料到,公布真相后会出现的猜测、质疑、难,别有用心的人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所以,务必请大皇帝颁旨认可,明令册封。切记。”
室内的空气沉滞、压抑,桑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冷风立即灌满屋子。一点一点滤去15年压在心头的重负,两个人都有一种胸腔里空荡荡的轻松。
“夜长梦多,真相一宣布,灵童坐床越早越好,回去尽快准备一下,大毛带卫队随你去。旺秋是我和洛追之间的密使,是个好姑娘,你一走半年多,上回提到旁多那个小伙子,如果行,可以先订下。”
“我那个妹妹,想法稀奇古怪,管不了她。我在想,洛追这15年真不容易,他也该轻松轻松了。我走前,再去帕崩卡看看。”
“佛爷法体保存完好,真是幸事,不然如何向僧众交待,多亏你呀。”
“桑结,如果说我和洛追担的是一座山,那你担的是整个藏土高原。请老同学放心,请第巴大人放心,塔布此去,纵然千难万险,决不负所托,说服不了皇帝,塔布就跪死在午门。”
两双泪眼相对。
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刚出正月,塔布一行顶着从唐古拉山口冲过来的厉风出了。桑结一动不动站在宫顶平台上目送,任由寒风吹乱头和衣衫。
“大人,下去吧,会冻坏的。”一身男装的旺秋奉召进宫,听说桑结在宫顶,也跑了上来。
桑结好像没现身边有人,仍然眺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人影。
旺秋不由自主紧紧靠着桑结,挽住手臂,也默默眺望着远方,她似乎感到要生什么大事,如果自己的渺小身躯能帮助大人支撑一下,她甘心情愿付出一切,她甚至想就这样一直站下去,两个人冻成雪人、冰人。
“大人,下去吧,看你,连袍子也没有穿。”旺秋轻声说,摇了摇桑结的手臂。
“旺秋,上来啦,看把你冻的。”桑结忽然生出一种奇异幻觉,面前这张通红的脸蛋,仿佛是彤云雪峰之中,一朵盛开的美丽鲜艳的格桑花。桑结爱怜地笑笑,说,“你穿上这身衣服真好看,象个英俊少年。旺秋,一晃,从第一次看到你,有十几年了吧,要是小妹愿意,咱们就结……”
旺秋顿感天旋地转,天天想,夜夜盼,当幸福忽然降临时,那种滋味笔墨难以描述。她扑上去抱住桑结,低声叫着:“真的?大人、大哥、大……”思维一时有点儿错位了。
“当然真的,你要愿意,我和塔布说一下,咱们结拜为兄妹,举办个仪式,请亲友们……”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旺秋差点儿跌倒,瞬间她想,自己嘴说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了,可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能与他肌肤相亲,朝夕为伴,难道此生只有兄妹缘分?真若如此,我宁愿选择原来那个理想——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以后呢?我会拉着他的手,同时转世到下一轮回……
进入室内,桑结从侍从手中接过茶壶倒了一碗递上,“旺秋,你脸色不好,没事吧?来,坐下喝口茶。”
旺秋果断一摆手,“大人,请交待任务吧。”
看旺秋那架式巴不得立刻上路,桑结只得说:“这是交给洛追的信,你告诉他,你哥哥去京城了,你一路小心。”边说边伸手去试试旺秋衣服的厚薄,旺秋一退闪开,说一声“没事我就走了”,扭头噔噔噔下了楼。
桑结从窗户望下去,只见旺秋从宫门值班喇嘛手中接过皮袍,戴上拉萨年轻人刚流行的四沿皮帽,跨马扬鞭,很快拐上一条弯道,从视线中消失了。
自从那天在街上一起吃饭,桑结就意识到这个小妹妹的目光中,有了一种让他心跳的东西。他努力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以及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显然徒劳,倒是那张纯朴清秀的脸庞总是在眼前晃动。说实话,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但宫顶平台那一幕来得太仓促,他还未想清该不该以及如何将原有的感情转换成……他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况且梅朵因为多年来只生了一个女儿,主动劝过他再娶,可是这种事除了要有感情,还需要一份儿闲情逸致。
桑结在婚姻上比较保守,怕旺秋把事情挑明,于是想出了这个认兄妹的有点儿俗套的办法,但看来效果不佳。他站在窗前瞧着旺秋,跨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浑身透着健美。他突然想,真要是同这个小妹妹结婚,能生出夫妻之间那种男女情欲吗?他猛地拍了扁头两下,心里责备自己怎么也胡思乱想起来啦,眼下正是关键,前景难料,要考虑的重大事项太多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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