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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病得形销骨立,挥着扫帚抽他,却像棉花条打人,一丝也不疼。一边哭的伤心欲绝,说他是唯一的希望,将来考取功名,再来振兴慕容家。
他嗤之以鼻,家国乱世,烽火未熄,礼乐崩坏的世道,连科举都未设,去哪里考得功名?世人皆知新朝皇帝是个草寇匹夫,南边的两个小朝廷兵强马壮,大有卷土重来的气焰,以后还不知是谁的天下,书院的学生大多弃笔从商了,他一个缩在角落的旁听生,做的什么宰相梦?
第二日开始,他将皮绳勒在身上拴着粪车,沿着狭街曲巷收污秽,风里雨里,肩上勒出了血痕,还未结了痂,又勒出了新的,重叠在一起,成了条条状状的乌青疤痕,白皙的皮肉变得粗糙,手臂上练出了强劲的蛮力,手掌也生了粗茧,磨的溃破了,结了血痂,偶遇见书院的同窗,笑拿石子掷他,骂一句:“臭倒秽的!辱没斯文!”
他停下擦擦汗,哂笑一声,继续拉着粪车走,每家掏一个马桶两个铜板,一天下来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购得几斤芋头和黍糠,足够家人一天的嚼谷。
那时他只有十四岁。
世情薄,人情恶,唯有将心膛磨砺出坚硬的盾。
等攒出积蓄来做个小生意,他想,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只要娘和弟妹们不要挨饿受冻就好。
就这样过了三年,他认识了一个女子。
第34章绿杨芳草长亭路(1)……
那是西巷胡同的一个四合小院,住着一对母女,他收了几回夜香才知道是知县的外室和私生女,知县为人风流,外室多如牛毛,这里的是一个红倌歌妓,每回见他总是绣帕捂着鼻子,远远扔来两个铜板,浓妆艳抹的脸上脂粉味浓烈。
那时的他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颀长笔直,自小的教养不驼背不耸肩,整个人松清竹瘦,加之腹有诗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街坊四邻渐渐摒弃了嫌恶,对他热爱起来,走在门口会递个烤窝头或一碗温茶,打趣他两句,还起了个“侧帽小相公”的雅称。那少女比他小两岁,梳着双丫髻,雪肤花貌,总爱穿粉色的衫子,坐在院子的廊下手里捏一枝木芙蓉轻嗅,一双清莹莹的眸子如初生小鹿,怯生生眨动着,总有不安在里头,杏腮彤云,竟与那花色一般无二。他远远一望,心跳骤然急促,耳根烫的不像自己的。
那是唯一个,见了他不会捂鼻子的女孩。
那天刚进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点,歌妓不在,只有她和一个年老的仆人在家,老仆心眼好,让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进屋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别的事了,少女倚门而立,身形盈盈,柳腰纤纤,穿着粉衫罗裙,鼻尖朝地,捏着帕子不敢抬头,脸颊浮着两朵云霞,连耳根都是红通通的,与那耳垂上的红玉髓相差无几,衬的一截小颈如雪藕新荑,云娇雨怯,美丽难言。
他心跳如擂鼓,立在当下,踯躅不敢动,脑中乱哄哄的,檐外雨声沥沥沙沙,下的如泣如涕,天地间晶澈透亮的雨丝,纷纷洒洒,织成密密的水帘,落在青石地上,波一个个水泡,浮起氤霭。恍惚想起从前书上看到的两个词......稚齿婑媠......靡颜腻理......
此时默诵来,只觉花开如锦,唇齿美好。
出神间,少女竟开口了,声如蚊呐:“听说......你......你读过书......”
他惊了一下,心跳骤停两拍,第一次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讴吟出来的,少女依旧垂着头,双手绞着一方丝绢绣帕,那帕上绣着蝴蝶和“娆娆”两个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时,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岁开蒙,八岁入童生,学得诸子百家,又曾在书院旁听两年。”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只认得几个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万娆娆......”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县姓孙,大约她是随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户籍,又不甘随母入贱籍,所以是无户牒的乐民,需纳双份人头税,且不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论对错一概判之过错方,小则赔偿财物,大则徒刑流徙,她是知县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娈娆娆。”
少女下颔微微扬起一点,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颤着声问:“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带露颜如玉。”
少女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又不敢臆断,嘴角一动,委屈地将帕子揉成一团,他见状只好又说:“姑娘美貌芳华,如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
这下算勉强听懂了一半,少女两颊如烧红的火炭,脸埋的更低,发间的一只粉晶紫宝的蝴蝶搔头急急翕动。他澎澎的心闪过阵阵喜悦,依着学子礼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
芭蕉叶上雨点簌簌,少女的声音似从胸腔发出来的,他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槐树的槐吗?”“正是。”“为什么叫槐树?到听得像一个老人的名字。”
他笑了,语声温和谦谦:“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难撼。裂邑万户,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经国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为木中栋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庙堂国祚,擎厦之柱础,社稷之桢固也。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为国之良辅,经纬天下。”
少女目瞪口呆,因为只听懂了栋梁那一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低头,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唇畔一对小小涡儿,梨梨甜美,娇艳的衣色,愈发显得笑靥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风一呼,树树吐绽。“你......好有学问!”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长着青苔的鸳鸯瓦上哒哒滴着水,阳光照在后颈,微微发烫,他这才醒觉过来,意识到时辰,抬腿想走,心中却是万般不舍。
少女忽轻咳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帕子递向他,脸庞儿又低了下去,语声发抖的厉害:“你......头发有些......湿了。”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檐外飞溅的雨点打湿了大半个身子,慌忙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了少女的肌肤,心跳似破腔跃出,水珠滴滚下发稍,衣衫潮腻腻的,却舍不得拭用,紧紧攥在手里,见到老仆从对面的屋子出来,执起扫帚扫水,心里一慌,急急塞进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后,他害了相思,吃饭不香,睡觉辗转,夜深人静时听着弟弟们的鼾声,那帕子婆娑在手里,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儿香,放在胸口,心跳汹涌,一夜无法平复。
一连几天去她家收秽,歌妓在院中舞着水袖吊嗓,少女依旧倚在门边,两两目光相触,只恨天地多余,歌妓尖着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诉,又哭又笑,调声凄厉,他听在耳中,寒毛卓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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