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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2页)

一边整理背囊,一边谋划这一天的行程,盘点我所需要的水和食物。天大亮了,吃过了简单的早餐,把小巧的钢制小锅牢牢地塞到了一个帆布口袋里——这个小锅子曾让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好一顿嫉羡,他不止一次想把它偷走,由于我防范严谨他才未能得手。我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分手时他的那种怅怅的眼神那目光不是落在我的脸上,而是久久地盯住我的挎包。他知道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就装了那只小钢锅。我尽管偶尔也动动恻隐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器具。因为没人知道它还曾是我们的一个信物呢那年暑假我到山区考察,一个小姑娘送给我这个小锅,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肯定是我未来的小妻子……

我把背囊带子耸了耸,微微弓下身子往前走去。

晨雾消散得真慢,直到太阳热辣辣烤着后背了,远处的景『色』才变得清晰起来。整个泥土都像被烙铁烙过了,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一般而言,在上午七八点钟之前,草木该是有几分生气的,因为它们刚刚经过了一夜的喘息调养。可见泥土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上一年秋后被翻开的土垄至今没人理睬,上面长满了白茅和狗尾草。香附和阿穆尔莎草的茎叶紧贴在地上,萎缩成小小一团。所有富含汁水的植物都蔫了叶子,只有粗粗的主茎还有几分活气,像马齿苋等。那仅有的几丛灌木由于根系达,可以吸取深部的水分,在晨风里抖着叶片,算是迎接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客人。有一只嘴巴长长的鸟儿从灌木下钻出,瞥了我一眼就跑开了,它跑得真快。在消逝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是一只蚁鴷——它那长长的锥形嘴巴可以直直地『插』入蚁『穴』。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一丛『毛』白杨棵子上,呆呆的,形单影只分外可怜。我走近了它,直到离开几米远它才飞开……脚下的田垄在上一年被人翻过,全是秋天收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儿原来种过红薯。本来接上应该播种麦子,可现在一律荒着。很明显,当时墒情不好,错过了播种季节,要改种其他庄稼时又遭逢了更大的旱情……远处的小村落静静地伏在那儿,所有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鸡狗鹅鸭的叫声,没有一个人从街巷上走出。

我不知该走进这些村庄还是该绕开它们?它们不一言,安守泥土。我对看到的一切毫不惊讶,好像所有的逢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早就约定了要在远途相逢——此刻,我们彼此注视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仍然没有交通车。我大约已经走进了最荒凉最沉默的一角,可是它仍然没有接近目的地,甚至连它的一个边缘都算不上。我知道穷乡僻壤会挽留我这样一个汉子,但我将继续远行。

为此,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小村庄。我想在心里把它们记住。

《山地》

地势渐渐增高,我知道快到丘陵地带了。目的地在山的那边,前面有一段至为艰难的路程——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早就标划了一条地理界限,所以我必须翻越那道有名的山脉,才算走进了这次旅程……我满怀希望地期待,像突然之间接近了什么昭示般地激动。我终于急急地翻开地图,寻找那个山脉了。我估『摸』了一下行程,计划着花费几天时间才能走完这一段路。我明白这与我多次攀援的东南部山区完全不同,这儿的山不仅高大——海拔高度比南部山峰高出三百至五百米——而且植被稀薄,几乎没有像模像样的一棵树、一片草。丘陵地带全是浑圆的秃石山和黄土山,差不多没有人烟。而要穿越这片丘陵大约需要不停歇地走上三至五天。

收起地图的这一会儿,我不由得自问了一句要不要走下去?绕山搭车?这个问号只是一闪就被我赶跑了。不可能再犹豫了。我的远行从未面对如此具体的目标。如果说我以前寻找的只是一种未知的磨砺和含混而坚定的目标,我只为它含辛茹苦的话,那么今天却有一个等待回答的声音——它就在大山的那一边。我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双腿,走下去,走下去。这条路径当然还有另一种走法,那就是乘车从山左绕过,但那是更遥远的里程了。

天黑下来时,我走进了一个小村。我准备在此做翻越山区的最后一次准备。

村子小得不能再小,我想这么小的村子简直不可能有什么领导和组织系统——结果我错了,这里大小头儿一应俱全。他们按部就班地盘问过之后,还看了我身上带的一切。对于我翻越那道山的目的他们尤其关心,表示了莫大的不解“大热天出哪门子憨力干个啥啦?”我琢磨着怎样回答,也为了少些麻烦,说是搞地质考察来了。“哦哦,俺不知道这些鬼名堂呀——你只管宿下吧,有事情天大明再说。”可我想就在这个夜晚就把事情办妥,比如我想把米袋装满,把水壶和一个胶布水囊都灌饱。盐还有。其他东西我出走时并未忽略,如一点儿钱、护身的刀子,等等。这会儿我还想对山里的大致情况有些了解,比如说我这会儿必须决定是否找一个同路的伴儿——一般讲这是违背本意的。我不愿让人在旅途上打扰我,除非万不得已。

晚上,我给安排宿在了村子一端的废弃马棚里。蚊子多极了,要点起艾草熏。有一个大通铺,铺上是一个看棚子的老光棍,又老实又『淫』『荡』,夜间睡不着净想讲一些花哨的故事。我非常厌烦,说实在困了。他缠着不放,威吓说

“我可知道你是哪号的人。”

我坐了起来,直盯盯地瞅他。

他说“你不摊了祸,能往大山里跑?大热的天……”

我笑了。我说就算“摊了祸”吧,又怎么样?他说也不能怎么样,捆上就结了。

这个话题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让他随便讲吧。他告诉,以前就有人从这儿进山,还没等挪脚,就被追来的人捆走了——原来那是两个“谋反”的人!我实在不能理解,因为他使用的古老的概念让我多少有些『迷』惘。再问下去,他仍然讲不明白。后来,我问他谁家里有余下的吃食?他骂着粗话爬起来,然后弯腰在一个角落里折腾一会儿,点起油灯,让我看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半罐碾碎的地瓜干。他要把它分出一半,但价钱贵得可怕。他还答应天亮了为我找村里人买几斤玉米面。

食物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有些放心,就想好好地睡一会儿了,可谁知我刚刚合上眼,那汉子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整个夜晚我都没有睡沉,不时地要被那个人给吵醒。由于来了个生人,他多少有些兴奋,不愿入睡。睡不着,干脆就拉呱儿。他讲了大山里纵队的浴血奋战,还讲了八司令——“厉害啊,杀人不眨眼,一刀一颗人头,从来不用枪。”“为什么?”“就为了节省子弹;还有,就是痛快。”“幸亏纵队消灭了八司令。”“那是,那是哩……”汉子说起即将进入的那片大山显得格外起劲“八司令和纵队在这里拉兵最多,为什么?就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哪,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要命……”

天亮了,我这才可以清清楚楚地端量他一脸的深皱,皮肤粗得可怕;他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或许还要大一些;只有那双眼睛有点儿水灵气,其余部分全都干燥得像阳光下的土板。想一想他夜间的频频活动,觉得五十多岁的人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也算难能可贵了。吃着早饭,我们一边交谈。我问山里的情况,他马上来了精神,像是故意吓我“里面的野物也能把你‘咔嚓’了。”我明白那是指“吃掉”、“杀掉”的意思。我问他都有些什么野物?他说有虎、狼,还有狐狸野猪什么的。他的话不可漠视,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只是我不信它们已经多到了足以对人构成威胁的地步。

村头儿来了,我问光棍汉讲的是否属实,村头儿不停地点头。他建议让光棍汉送我一程——“一程”是多远?村头儿说“翻过岭子为算。”这当然是有诱『惑』力的,我看了看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汉子『揉』着鼻子“给五十块现大洋吧!”我明白那是指五十元钱——这显然是值得的。我们就当场讲定付钱。

离开村子的第一个夜晚要在岭子里过了。光棍汉子背了一点儿干粮和水、一个小小的蒲荐子。最初踏上的岭子都是黄土堆成的,很少看到岩石『露』出。再走下去,就可以现被山水切割出的谷地边缘上的酥石。岭子上没有树,也没有成片的草,只在山阴低湿的地方有几株黄黄的小草,看来已经没有力气结出种子了。没有风,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蓝,一两只小鸟——可能是云雀,在高空里鸣唱。汉子仰脸看了看,啊啊地叫两声,算是与之应答。这儿的太阳一出来就炙人,我后来不得不戴上长檐儿凉帽,这惹得他愣愣地看了半天。他身上除了一条黑黑的短裤几乎再没穿什么。一路上他不断地询问,特别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从南边绕开——那里是通火车的呀。我告诉他我要走近路,也要好好看看这片丘陵和大山。他乌黑的脸上除了惊讶还有幸灾乐祸。我懂得他的意思,那是藏住的一个不祥的判断。他从来不相信一个外地人可以在炎夏穿过这一地区。他反复向我暗示他是不能奉陪到底的,只能送我到那片蓝乎乎的山影下边一点儿。从这儿抬头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一架大山了。我想大山的阴坡一定会凉爽一些,而且很可能会有绿『色』植物和溪水。我知道一条有名的大河就源于这里,它的上游肯定会出现一个汇流的水网系统——汉子听了我的话,伸伸舌头说狼都渴死了,“如果你两天里还翻不过山去,你也得在那儿伸腿。”我问山那边呢?他说山那边一马平川了,有人家了——不过也得走上老远哩……

再往前,海拔二百米左右的低山多起来。山坡上的土层很厚,只是由于干旱才没能长出树木来。山阴处开始出现绿『色』了,尽管很少,但仍然让人感到了一丝安慰。我常常在一丛小草跟前停留一会儿,这就使得汉子很不高兴。我在这儿现了华北粉背蕨、凤尾草,还有芒萁和石韦。它们一律长得黄弱瘦小,最先出的叶子差不多都干枯了。但它们仍然在顽强地活着。山的顶部『裸』『露』着石头,那是各种混合岩和花岗岩。翻过几座低山之后。风明显地增大,这使人有些舒服,身上的汗水很快被吹干。这儿找不到一条路,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问汉子村里人有进山的吗?他说这些年狗都不来。他自己的水早喝光了,就不断地要水喝。他的贪婪让我多少有些害怕。

天黑下来,我们要寻找地方过夜了。我把帐篷搭在离一道谷裂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想享受顺着山谷吹来的凉风。这条山谷东南西北走向,西北端越来越狭窄,渐渐消失在山岭之间,在那儿转向了。汉子可能这半辈子都处于饥饿的恐惧中,所以只要一燃起炊火就高兴得不能自禁。燃火的柴草总是成问题,汉子却毫不作难地跑开。在我看来到处光秃秃的,惟一能烧的是挂在石隙里的几缕细细的草丝,但要把它们汇成一堆做饭,起码需要耐心地干上一年。汉子在陡陡的坡坎处歪头端量,后来把手『插』进了滚落下来的粗沙砾中掏『摸』。只是一会儿他就搞来了一些拇指粗的植物根茎,它们埋在沙砾中不知多长时间了,已经变得焦干。

我们将玉米粉和瓜干碎块掺在一起煮粥,把所能采到的任何一点绿叶子都投进汤水里,又加了盐。汉子说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伙食了,如果有点儿酒,再有个……他正说着听到了什么,停止了咕哝,像个警觉的老猫一样直着脖子倾听。天黑得很快,山影一片模糊。有一种呜呜的声音,像巨兽在远处低吼,还有类似枭鸟那样的叫声从山背传了出来。他低头小声对我说“怎么样,天一黑该有麻烦了吧!”我在辨别那低吼。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是风顺着谷裂吹过,在远处形成的回响。我让他放心。汉子伸手指指空中的叫声说“那么这个呢?”“一只鸟你也害怕吗?”他『揉』着鼻子躺在蒲荐上“这种鸟叫起来要死人的啊!”

他在那儿蜷着,一会儿就出了鼾声。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闪跳,弯月明亮得让人心生疑窦。一种强烈的身在异乡的感觉袭来,有点儿冷。这果然是一个凉爽的夜,与白天的炙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抑制着什么,好像有一对目光在我的脸前扫来扫去。芦青河湾呼呼的水浪声清晰透明,仿佛就在耳畔震响。这是家乡的讯息。我把头埋在了手里。今夜的拐子四哥他们也像我一样在星光下不能安眠吗?还有肖潇……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尽可能去想别的,想那个沉沉的、鼓鼓额头的小姑娘。可怜的孩子今夜仍在企盼着什么,她像我那时候一样,向往着一片田园。她不知道人世间没有一片土地可以永不沉落;即便它存放着,也会荒芜。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的肌肤被一点点划破,让鲜血日夜渗流。我不忍看下去,我害怕那必将来临的一天。面对这一切,我宁可闭上双目……那是我用生命筑起的田园啊。我仍要不时地回过身去,去观望和寻找。

路上,这个汉子曾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没有家吗?我只能如实地回答。他大为不解地拍打着膝盖这就奇了,有家口的人怎么好胡『乱』窜悠?他真的不解。我也无言以对。在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苦旅中,我多想牵上另一只手。这是痴想。没有一个同行者。“你需要什么?你想干什么?”类似的询问以前、在别处,也曾不断地催『逼』过来,我仍然回应一个沉默。我只有面对着一片莽野、足踏着一片泥土时,心里的回答才能变得清新。我想投入的是肉体和心灵——我的全部。我想在其间消融自己,献给一个苍莽……我只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心灵的荒芜,头上的白衍生,喉管焦干,双目在忧郁和切盼中被灼伤。怀念远远逝去,我已不想追逐。我记住了你、你的叮嘱、你的埋怨,还有滚烫烫的举世无双的情谊——可是我今生仍不能回心转意。

我的眉梢躯体四肢全是粉粉的黄土末子,我离那个梦想之地已经不远了。也许我真的有一天站在金『色』的高原上回眸,能望见我们小小的茅屋和那棵巨大的李子树。

时下,在这个无法指认的荒野土岭间,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决绝悲伤的朋友他高高的颧骨上刻满了刚毅不屈,他忧愤的双目间盛着无望和悲悯。他坐在那儿微微喘息,像我一样不需要同行者。有一天他疯了,把从不离身的一支黑烟斗当成了枪管,狠狠地击中了一位当地政要。他疯了,可是这儿还没有一条宽宥疯子的法律,于是他在铁窗中哈哈大笑,亲手逮光了烂囚衣上的虱子,又随口『吟』诵了一又一叛逆之歌。由于可怕的囚禁,他粗壮的双腿在一年之后瘪下去,后来干脆不能行走。他瘫在了地上,成了一个瘫坐的疯子。他的热情仍然没有耗干,只有躯体慢慢枯槁,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又大又硬的头颅。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神圣的光源,厚唇紧闭封锁了最后的秘密。所有亲人都围拢来让他辨认,他连头也不摇一下。一个看守靠记忆默写了他随口『吟』出的诗章,在背光处订成了厚厚两本。他把这珍藏交给妻子,然后坐到了铁窗里面去陪伴。看守原想营救他,可是又战胜不了深深的胆怯;后来他终于战胜了,又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能行走。他去拉扯他,却遭到了严厉的拒绝。于是看守就坐下来,看着那一颗巨大的头颅和如火的双眼。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至今仍悲坐一方,不久就将迎来肉体的死亡,那原因简单而又奇特。

他是不能忍受啊,他不过是不能忍受……

光棍汉子躺在那儿,大仰着打鼾,突然猛一个滚动坐起来,大呼小叫,伸手在身侧不停地抓挠。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他在做梦。“它的黑爪子把我抓住了哩,伙计……呜呜妈呀快快帮我……”他爬过来,双手在头顶扑打,满脸惊恐地拱进帐篷。一股浓烈的汗湿味冲进鼻孔,我大叫着为他赶走梦魇,谁知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嘴巴张大像一个吃人的怪兽。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了。他讷讷地问“没睡?”我点头。“那你是看见了!”我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那不过是一个梦。“不哩,嘿呀,咱俩要遭事啦……反正我是不敢往前走了,再走也回不了村了……”他说这些地方以前都是纵队和八司令干架的地方,冤鬼多了去了。他咂着嘴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净出不怕死的人?我答不出,他就说因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多少能同意。我在想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他原来就因为生在这样的艰辛之地,所以才那么勇敢、那么残忍……

就这样他一直坐着待到了天明,我也只睡了很少一会儿。

接下去的行走更为艰难,因为山岭愈加陡峭,太阳似乎离得更近了。我建议白天在山阴歇息,趁着月亮地赶路。汉子一连声拒绝,说那样在山隙里一脚踩空非跌个半死不可。他像换了一个人,原来的乐观没有了,东张西望,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地叫。我为这个旅伴而后悔,但又觉得有人在身边总算可以说上几句……

那些比较平缓的丘陵被甩在了身后,眼下的山都变得陡峭了,海拔明显地高起来。这儿处于山脉的东北方,承受了北麓的落水,形成了一道道水汊,虽然如今干干的,但仍然能让人想象出水旺季节大水冲刷的气势。当年的水流硬是切开了玄武岩,那坚硬的『裸』『露』熔岩上留下了明显的水流切割的痕迹。从这儿望去,可以看到连接那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之间,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它们一律由西南向东北依次降低;沿东北看去山势愈低,当年的山洪就涌向那里。汉子怅怅地问“看个啥?又没有水。”他说得很对。我问他有水的时候来过没有?他说没有,能来这儿的只有打猎的人——他告诉这儿最多的野物是狐狸,但没人敢碰它一下,因为它们是些精灵顽皮的东西,谁得罪了它们,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接上他一口气数了十几个因此而死、死法不能再怪了的人。

这天晚上他似乎睡得不好。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一个不停翻动的身子。我实在太困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太阳已从山凹那儿升起,我『揉』『揉』眼,第一个现就是旁边那个蒲荐没有了,上面的汉子也没有了。我觉得不好,赶忙爬起来寻找,喊了几嗓子,只有回音从山隙间传来,空空洞洞。“他跑掉了!”我咕哝了一句,不知怎么有点儿轻松。我又剩下一个人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在炎热『逼』人的荒山里,我面前横着的是一架从未见过的大山。我将翻过它,一直向西走去……但是,接着我现了更坏的事情汉子临走时偷偷取走了干粮和水——虽然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儿,但他拿走的那一份实在是太多了。我禁不住骂了几句,我想我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这就是对我的怯懦和软弱的又一次报偿——我仍然希望在困难孤单的长旅中能有一个陪伴,这太奢望了,结果就遭到一个报应。剩下的路因此将变得更为凶险,不过我从此真的要一个人了——我再不会寻找同伴,不会寻找那个百求不得的安慰。

准备野餐时我不由得总结了一下,回顾了记忆中走开的一个个同伴——他们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情势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我而去的。我未敢说那全是他们的过错,但我敢说我从未在这艰苦的远行中有过背叛……

无论如何,一个人到了中年仍然还要忍受走失同伴的痛苦,这不能不说是太凄凉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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