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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擎摊开了几篇报道文章,上面仍然是霍老的署名。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大王庄再放卫星,亩产小麦九十六万四千斤”;另一篇哲学着作的题目是“再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还有一些系列文章,什么“工农兵学哲学札记之一、之二、之三……”与它们摆在一块儿的就是这些札记汇集成的小册子。我翻了一下小册子,现有的段落还颇有文采,不过整个看来还是过于幼稚通俗了,时不时地让人生出浓浓的幽默感。
吕擎说“你知道吗?就连这个哲学小册子也由当年一些人给他整理和润饰,那当然是一些倒霉鬼,他们费力费神,到头来却要因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什么‘塞了私货’,‘妄图歪曲和篡改其精髓’,等等。我在收集这些材料的同时,也搜集了好多霍闻海过去的事情,有些能让人笑出眼泪,有些会让人气得疯。那可不全是一些笑话呀,老宁!就是这么一沓破烂不堪的东西把他垫得高大起来,最后竟成为学术界的一位‘巨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是很滑稽的,只要有人稍微给他戳一下,让它们见见风和阳光,就立刻会垮掉。可是没有,过去不可能有,今天也很难有人会指责我们,说成是年轻一代不必要的急躁和苛刻,说我们不能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种种理由总是堂而皇之,每个人都是又宽容又深刻的正人君子……”
我不知道他的话中是否包含了对我的嘲讽,因为我真的认为他在这方面与纪及太过相似,即偏激。偏激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但就是解决不了多少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很难苟同他们。文章合于时而作,任何文字都会与一个特定的时代遭遇——怎么可能回避这种遭遇呢?但我这时不想和对方辩论。
吕擎磕着牙,『摸』了一支烟又放下。他不安地抹抹嘴巴,走几步“一个人只能活很短的时间,只是几十年的时光。可是一个人想保住自己起码的尊严,又是多么难。你必须忍受屈辱,把一切都忍下来;不然,有人就想让你活更短的时光。看着这些材料,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就看上了霍老一类人?这个人品行恶劣,智商低下,蛮横又愚蠢……为什么?想了许久,想得头疼,后来才算明白一点点这是他们的恶作剧。他们在随心所欲地制造一些所谓的‘专家’,纯粹是一种恶作剧。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人——一些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痛心疾,痛得心碎。他们会在这种恶作剧面前感到无可奈何……这种对人类智慧和良知的公然侮辱,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这可不是绝无仅有的现象,你想想看,尽可以在许多地方找到这样的‘霍老’……”
吕擎把那些材料一下推到了案板下边,拍打一下案板“该是结束和揭『露』这个恶作剧的时候了!我们他妈的已经受够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却不由得想到了他的父亲一位着名的学者、翻译家,当年就是被活活冻死打死的。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尊敬的老人、悲惨的老人。我多次听人谈论他,我们许多人的书房里都能找到他的着作;可是,也就是这同一个人,霍老自传片断中却记下了有关他的致命一笔;还有那个更加不幸的靳扬……但我不想,也不能够在此刻说出这一切。人的卑微和不幸,就是如此触目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如果这会儿说出事情的真相,对他将是十分残酷的一件事。
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马光交给的崭新的复印件。
吕擎只看了一眼,就不屑一顾地把它抛到角落里。
他吸上烟“我的估计没有错,事情真的开始了!”
……
几天过去,还是没有一点声息。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
纪及来过两次,问我忙些什么?我说还忙过去那一摊子,你呢?纪及说他烦躁得很,一点都工作不下去……
“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是别的事,是其他……”
这只能是他和王小雯的关系。我有些沮丧,问他最近见到王如一、顾侃灵所长他们了吗?
“偶尔见到,就是到办公室拿信件的时候,”他踌躇了一会儿,说,“有一次到办公室去,蓝『毛』的车子正好过来了。你知道那种高级轿车有时候跑起来一点声音没有,他故意不鸣喇叭,悄悄开到我后边,猛地一按高音喇叭,把我吓了个趔趄。我只往一边躲开了,可他跳下车来差一点动起拳头,说你他妈的耳朵塞了驴『毛』啦?你想找死啊?你瞎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又骂又吐。我知道他想故意激我火起来,好跟我干一场恶架。我那一会儿真是受不了,两只拳头握起又放下,放下又握起。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和他撕扭到一块儿,只有吃亏的份儿。我知道他暗里是专门学过打人的,而且他是个大块头。”
我气得咬紧了牙关。我知道蓝『毛』不像纪及理解的那么简单——对方并非只是想吓他一下,不是。这个人的话里很明显地掺杂了另!的意味。我相信这一伙流氓什么事都会做得出的。
纪及又说“……她连电话都不接。我难过极了,整天闷在屋里。”
我没有告诉他复印件的事,也没有告诉于甜的消息。他还陷在自己的爱和痛之中,可那边的游戏已经变得有些残酷了。我真的更加担心……知道一切尚未可料。在这座看似庸常的拥挤的城市,有人正做着杀伐的游戏。也正因为是游戏,是一部分人残忍的活法,所以稍有不慎就会成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三
娄萌这几天见了我总是热衷于谈论一个话题希望我能到外面多跑一跑,说如果我想回老家的话,可以请假,总之要赶在真正的冬天之前。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反正杂志社里的人手够用,等等。
我没有接茬,装着没听明白,因为我知道她想劝我到下面去躲一躲风头。她大概害怕了,害怕中还掺杂了一份可贵的怜惜。她既不愿看到我和朋友们在这时候搞出什么名堂来连累她,也不愿让我们受到过分的精神和肉体伤害。这多半是好意,可我只觉得这好意也好笑。这一天她又唠叨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娄主编,我们刚刚出去那么长的时间,你又希望我们躲开了!放心,我们连累不了你和于院长!”
“我不是往下撵你们,我只是想这样对你们好!”
“我不明白好在哪里。”
“你不是总要抓紧一切机会往下跑吗?你不就愿意在下面窜吗?你爱人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抱怨呢,说你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说你这辈子有走不完的路……”
我知道这是梅子的话。我笑了,“感谢你的体谅。”
“真是‘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
“你怎么不让马光出去?”
娄萌的脸转到一边,不再搭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真是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很多内容,是的,事情可能真的已经有些不妙。我不做声了。但我并不想从她嘴里探听更多的东西。我想于甜和马光他们可比她要痛快多了,特别是于甜。我想那确是一个好姑娘,人很正直,又充满女『性』的怜悯。如今这样的姑娘真是少见,在这个城市里就更是凤『毛』麟角。我真替纪及惋惜。如果我可以强迫别人做什么,如果我有这个权力的话,那么我马上就会命令纪及和于甜成立一个家庭,而且要快。我相信他们在一块儿会生活得甜蜜无比,两个人都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要知道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啊,现代人得想方设法使自己快乐起来才行。
马光最终不负重托,两天之后搞来了比较可靠的消息。他说“事情真的不好了——不过你别紧张。”
“你讲吧!”
“他们现在包下了那个招待所的好几间客房,耿尔直,还有外地找来的几个人,都住在那里。这几天已经在那儿召集了好几拨人喝酒、开会,反正都是乌七八糟的那一套……”
“那个主角——即将上任的‘总会’会长出面了吗?”
“听小贱人讲,霍老只在家里接见过耿尔直一次。王如一反复要求见霍老,霍老就让耿尔直领他去了一趟。反正王如一几个人,还有大学里的一些人——都参加了耿尔直他们的活动。借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纠集了一大批人。这期间由王如一和耿尔直几个人起草了一份材料,是直接写给吕南老的。其中的副本大概要分送很多地方。所有去那儿的人都当场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一次他们直接就是保护霍老,呼吁吕南老支持他们回击一个勾结海内外别有用心的人、阴谋诽谤霍老的犯罪小集团。他们指控说这个小集团人员复杂,涉及到科学院内外、各大学,并继续在社会上辐『射』和扩散,形成了一股很恶毒的力量。总之这个小集团的一些核心人物都是长期仇视我们社会的一拨,是很坏的变质分子……”
马光嘴里吐出的一连串修饰语、定语,使我觉得恐怖而又滑稽。与原来想象的一样,五十年过去了,那些人的词库仍然没有得到更新。我问他
“这个小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是哪几个呢?”
“当然是你和纪及、吕擎他们——还有大学和社科联的几个老家伙,名单不详……”
“再有呢?”
“可能还包括院里的人。”
“包不包括顾侃灵所长?”
“听小贱人讲,‘老顾还算老实’。”
我笑了。我想老顾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不过不像别人那样锋芒毕『露』罢了。我问“那么顾所长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呢?”
“听说那些家伙动了广泛签名之后,又想进一步扩大范围,用一些人的话说,就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他们说要争取科学院内外、全城文化界老中青三个层次签字,只有这样的材料才有分量。于是他们就去请顾侃灵。他不敢不去,因为那是以霍老的名义请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特别是看了那份材料之后,也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能这事被人报告了上边,于是打击范围也就包括了他。那份材料里还加进了很多类似的话‘重要科研部门的领导权、一些关键岗位,已经被一些异己分子占据,问题十分严重’;‘虽然小集团只是一小撮,但他们与各种势力遥相呼应,呼风唤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起来,而且不择手段,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及早采取果断措施’……”
我听了只觉得有点头皮麻。我不能想象这种“果断措施”的严厉程度。我承认,我一听到这种词儿还是有点慌促和害怕。我不禁自问我和朋友们,特别是纪及,真的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吗?就我来说,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朋友,而他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的是一个孤儿,一个弱者,且重病在身。回头细细想一下,我们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更没有居心叵测;我们与大学的老先生、其他的知识界朋友,仅仅是保持了一点工作上的联系、一种人们都可以理解的友谊。在节日里,我把纪及请到我们的小家庭里,饮上小小一杯酒,如此而已。当然我钦佩他的才华,尊重他的人格,这在一个质朴正直的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与他和吕擎,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是极不一致的,常常要生许多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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