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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第1页)

《恐惧和忧郁》

这次生病多少有点儿奇怪整个躯体被病魔死死缠住,精神却愈加强盛地挣扎。在患病前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一度觉得灵魂飘『荡』到了从未企及的高度,它简直是在云端翱翔。我自己的肉身,我的一切,都在它的俯视下变得空前清晰和赤『裸』。我知道,我的病态然而却是桀骜不驯的精神正在忙里偷闲地欢度自己的节日。我从未有过的思辨力和幻想力相互砥砺,要把我送达一个尽可能遥远的神奇世界。我明白自己并不愿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哪怕那儿从本质上来说是由魔鬼看护的。可是正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样,我最后还是要告别它,要从病榻上站立起来,所谓的“人已痊愈”。

那些围在四周的朋友突然散去之后,倒让我产生了一阵长长的、难以忍受的孤单。

我突然想起吕擎夫『妇』从这里走开就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过起了甜蜜的、默默无闻的婚后生活。他们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而我也忍住了不去『摸』那个话筒。只有阳子来得多一点儿,他仍然动不动就要谈及那个“非同凡响”的女模特儿。我感到他在热情谈论的间隙中、在小小的停顿里,却悄悄隐藏了极大的痛苦。我知道这仍然是关于那个阿蕴庄的姑娘。是的,他在转移自己的情感,不然他就无法承受。这个艰难然而却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已经开始。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怜惜。至于阳子是怎样“成功”地离开那个姑娘的,其中肯定会有什么故事。一切都不那么简单。阿蕴庄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盛开着一朵恶之花,所有人都对它无可奈何或视而不见——从梅子嘴里我多少知道,岳父以及他的老友们一直与那个年轻的收藏家保持着联系,而且那幅“昂贵”的画作已由岳父顺利交给了吕南老。阳子说“6阿果找过你呢。”我没有吭声,故意把话题扯到吕擎和吴敏身上。我还想让他约他们到这儿来,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生病时打扰他们已经够多了。

凭我的直觉,像任何一对夫『妇』一样,他们那种安宁也不会保持太久——我一不小心说出了这种担心,阳子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真希望像我说的那样,早些看到这对夫『妇』生点儿什么。阳子正处于一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情绪忽高忽低。我真想问一下他与阿蕴庄那个姑娘是怎么分开的,如今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另一场热恋?但我不忍触动那个沉重的话题。我认为阳子刻骨铭心地爱着那个不贞的姑娘——尽管他内心里从来没有原谅过她……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撇撇嘴巴,叹息一声。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叹息着,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匆匆离开……

几天后吕擎来了。他是来传递一个消息的,进门就说“听说了吗?那个庄周自己打起背包走黄河去了——从黄河下游走起,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徒步走黄河?”

“对,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顺利的话,他现在大概已经走到中游了。听说刚开始还骑了一辆老式自行车,后来干脆把自行车也扔了,徒步往前……他如果事先同我打一声招呼就好了。”

“打一声招呼又怎么样?”

“我也许会随他一起走的……”

吕擎很惋惜地搓着手。可见庄周这次远走黄河真的让他动心了。看来我预想得不错吕擎婚后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期就要结束了。

庄周自从那次离开到现在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当然这非常正常。前一段有个传闻,说车站广场上有一个人,样子很像庄周,正与一些流浪汉混在一起。阳子听了匆匆赶到车站,结果那伙人早就散掉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吕擎在那个让人羡慕的小四合院里待不下,也不愿按时去学校上班。他做什么都没心情,人变得更为焦躁也更为沉默。很少有人能够与之交谈,因为他不愿与别人深入讨论问题,至少是在周围找不到可以倾心相诉的人。在他那儿,心灰意冷与热烈渴望总是交织在一起。庄周与林蕖的到来曾让他兴奋过一段,他当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就追随他们走开。“我不会永远这样挨下去的。可是……”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意思是母亲怎么办?母亲与远行,这实在是无法克服的一对矛盾,它长久地困扰着吕擎。他偶尔向我说起的一个话题,就是在不久的将来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块儿走出去。至于说走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归来,一切还都没有仔细想过。“因为比较起来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还是要走出去,是有那样的一份勇气。”他这样说。

我这之前没有想过,我与梅子的山里之行使吕擎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后来才知道,在我们离开的那些天里,他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到晚对吴敏说“离开”的问题——至于何时离开、怎样离开、到哪里去,他都没有谈过……吴敏不断地安慰他,却从未表示过异议。她不见得就能理解焦躁不宁的丈夫,对他的想法也未必完全赞同,但既然有了厮守的决心,也就准备了一生的跟从。她曾私下里对梅子说“我明白了,吕擎最终是不会待在这座城里的。”

在我认识的几个城里女『性』中,吴敏的经历的确有些特殊。她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县城度过的,在那儿,她和父亲两人过着一种凄苦的生活。父亲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才把她送进了一所艺术学院。父亲年轻时在另一座大城市,曾是一个知名的文化人,后来是带着难以承受的屈辱回到了故乡小城的。她的母亲没有一同归来,因为她不愿分担丈夫的这份耻辱。于是在父亲生命的后半截里,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可这一切吴敏从不对人讲起……

吕擎和吴敏的工作和居住条件算是非常好的,一般的城里人、所谓的“白领”,不仅大多没有宽敞的住处,而且必须按时上班,遵守一种固定的工作时间。而吕擎只需在每个星期的固定几天里到校值班,其他时间基本上可以自由处理。他的这份工作多么令人羡慕,那还是母亲当年费了许多周折才把儿子留在了大学校园的。因为在许多人眼里,吕擎基本上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吴敏毕业之后也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照理说他们应该满意了。可是我现,婚后的吕擎不但没有远离沮丧,而且情绪越来越低落,甚至频繁地、无缘无故地请起了病假。他确实有病,但我知道那只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然而这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病症——长长的忧郁。据他母亲说,儿子经常一个人在小院里走来走去,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徘徊。

吕擎的母亲知道我是儿子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对我诉说独生子的一切。我知道这些话她是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她希望我去劝劝吕擎,希望儿子能有所排遣,起码做到按时上班。她说任何一个年轻人闷在家里,手头儿又没有事情做,都会愈加痛苦和烦闷。我望着一位母亲的白与深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明白这种信任的分量,明白一个自尊的老人轻易不会求人帮忙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大概并没有多少能力来劝解那个细细高高、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一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相当复杂的城市青年。

我每次去找吕擎,心中都暗怀着一个使命、一个嘱托。但我们要说的话早在这之前就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后来要做的好像只是喝茶闲谈,或长长的沉默。他通常把我引到自己的小小天地——那个无所不包的『乱』七八糟的厢房。就在那里,我第一次现了他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械。特别可笑的是屋里悬起的那个大沙袋。他嘭嘭击打着它,汗流浃背——这样的人怎么会患忧郁症、怎么会不健康呢?可他又真的有病。在这个秋天里,在万物都开始成熟和结出果实的时候,他却越来越萎靡不振。

回想起来,他即便是与吴敏热恋时,和现在也差不多。如此温柔的姑娘都不能使他振作和幸福,其他人将没有任何办法。在吕擎看来,一个人活在世上,惟一幸福的可能,就在于一种相对的、尽可能有效的“隔离”之中。与什么隔离?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某个尽头,物欲驱使下的邪恶、可怕与可耻的倾轧、腐败与险恶、庸碌和萎靡、令人绝望的人『性』……一切都无可回避无可逃脱。选择之路尚且堵塞,不选择更是绝境。他说所有人无一例外,大家全部的幸与不幸都在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话又使我想起了庄周的一句慨叹“人哪,有时是多么脏多么丑!人的确会因为厌恶和羞惭而绝望的……”

我一度不相信吕擎母亲的话,不认为这会是一种疾病。但我们交谈渐多相处日久之后,又觉得吕擎所患的比一般的“疾病”更为可怕。这比其他人、特别是上一代人所能想象的病情还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它简直近乎绝症,因为它源于对人本身的恐惧与绝望、源于深深的厌恶……我以前曾选择过一个轻松一点儿的、同时又是最基本的问题问过吕擎“你是因为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才苦恼吗?你是想做更愿意做的事情,是这样吗?”

吕擎摇头“我如果获得这些时间,比如说我现在待在家里,时间已经够多了,可我又能做什么?”他直盯盯地看着我,“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早过了而立之年。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

我没法回答。停了一会儿我说“有一次梅子把你的情形,还有我们这些朋友的情形告诉了她的父亲。你猜我的这位岳父听了以后怎么讲?他说得简单明了,非常通俗,他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我一句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害怕吕擎听了要骂人——谁知他推推眼镜连连点头“他说得对,人解决了温饱之后就会考虑怎样活着。所以天底下才有那么多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一旦解决了麻烦也就大了……不过他以为我们仅仅是因为没有经过饥饿的折磨,就把我们看得太简单了。我们和他那一代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甚至不怕‘饥饿’——连‘饥饿’都不怕了,这该怎么办?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阳子,还有吴敏和梅子,我们这些人与你也不一样。我们与你的最大差别就是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们没有平原和山区的生活,没有经受那场人生的折磨。那是最底层的折磨。说起来尽管各自也有那么一点苦痛经历,可我们差不多一直是待在一座城市里,在街道上赖赖巴巴地长大的。这里和那片平原山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相信这一点,相信它们之间有极深刻的区别。相对而言,我们只在一种非常单一的情绪里哭哭泣泣、打打闹闹。这座城市有时候看上去很大,一条又一条马路拐来拐去,有各种各样的热闹地方,其实它很可怜。它太小了。它说白了不过是大地上的‘盆景’,而且淤满了人『性』的污垢。这里没有真正的高山,就造假山;与野物打不上交道,就在公园里囚禁各种动物;没有大江大河,更没有大海,就在城里搞起一潭死水,还取名叫什么‘湖’。那些曲折的街道走起来还要『迷』路,它引着你走上很远的废路,就为了显得复杂和漫长;其实我们只在不大的一个地方兜兜圈子。这些曲折只是一种『迷』『惑』,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自欺,为了让人兴致勃勃地转圈子。这样转来转去,一个人就会放弃登高远望的想法,也放弃了远行的打算……好长时间了,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躁、这样不安,后来才知道,我是慢慢看破了这座城市的假象和计谋!我开始渴望,渴望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放开手脚,走出这个又污浊又渺小的‘盆景’!走得越远越好,走到真正的高山大河那里、走到一望无际的地方去,哪怕等待我的是荒漠和死亡……想是这样想,可真要做到就太难了!一个人一旦真的要走,要换一种活法,就会现自己还远没有这份胆量,没有这份气魄,身边的拖累还是太多,牵挂还是太多,各种障碍垒叠得像大山一样……但最可怕、最要命的就是,再不走就晚了,现在走也已经晚了——生命是有限的,这就是平常说的‘时不我待’!我一直在咬着牙下这个决心——这个过程拖下来真是苦啊,这就是我的病根……”

他说得时缓时急,那种内在的急促和焦虑再明显不过。他用力地拍打我的后背,都把我拍疼了“我们现代人天生是一些不会行动的人,只会纸上谈兵。比如说在纸上几秒钟就可以画出‘一公里’,可真正的‘一公里’是什么?我们真的明白吗?我们只能从心里去感觉它,我们的脚和腿弄不明白。这就是我们与另一些人——真正的人的差别。我有时候想到我的父亲——他一辈子的聪明和智慧都是用来弄懂纸上的那‘一公里’,他从来就没打谱用自己的两条腿去度量那‘一公里’,也不想去弄懂真正的‘一公里’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懂得越多,就越脆弱。他的知识很多,但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知识人就是脆弱的人,也就很容易被‘饥饿’吓住。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口吃老教授、那个老年讲师。是的,他们在后半生都曾经被“饥饿”深深地困扰。他们崇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在强暴面前也没有跪倒;可是他们却惟独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一辈子与书为伴,过惯了精神生活的人,当有一天要与这一切绝缘、连一片字纸也看不到时,竟是那样难以忍受。这种“饥饿”的滋味也许真的无法消受……剥夺了他们精神劳动的权利,杜绝一切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会被这种“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最后不得不伸手接过一碗馊食……

“听听吧,这就是父亲他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惯了,可就是没有听听另一些人的故事,比如山里人的故事。在那些最偏僻、最贫穷的旮旯儿里,就活着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一代一代都有自己一套对付日子的办法。他们很穷,待在山窝里受尽磨难,平时却并不比我父亲他们沮丧,结局也没有那么惨。他们甚至很乐观。有人如果认为他们都是些痴呆呆的土人,那就错了。我深信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真正的智者,他们拥有另一种坚忍和强大,他们像泥土一样不可战胜。这其中的奥妙到底在哪里?我们应该多问问多想想。但是,很不幸,我们是一直漠视这一点的。我们耽搁得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才想抓紧时间,准确点儿讲是要找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彻底甩开那一团污浊,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一趟非走不可,因为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会越来越差,将来想走也走不远了。我们已经耽搁不起了。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些。我把父亲的手稿一沓一沓找出来,母亲不让动,我就告诉她我们必须把它放在阳光下晾一晾,不然的话就会霉烂。我小心地一页一页放开,就像山里人晾晒地瓜干似的,把它们晾在院子里。翻动这些手稿的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真是‘饥饿’而死——他们后来又允许他译和写了,却不准他署名。他甚至是有些感激地伸手接过了这‘活儿’,就像饿个半死的人不顾一切地接过那碗变质的‘份饭’……结果他还是没有挨过最后的那场大‘饥荒’。”

我久久沉默,因为我无言以对。他在说精神的饥荒,那是一场空前的、后来人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和相信的大面积的饥荒……我由此又想到了那一次林蕖的长谈,他的关于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特殊境遇。显而易见的是,吕擎的痛苦是与之不同的,但却是彼此影响相互关联的——那个夜晚参加交谈的人当中,除了林蕖,似乎只有两个人有机会观察过大面积的底层生活,这就是我和庄周——当庄周说将来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时,林蕖却持某种保留态度。他说“这种记录和展示既是急需的,有时又是危险的,它会使我们与另一些人划不清界限。个别人正在把这些当成一种话语权、一种资本和手段,他们已经蜕化成了冷酷的目击者和情况收集者……”

我曾长时间理解着林蕖的话,想弄懂其中的深意。我不明白的是,冷酷不好,但“目击”和“收集”有什么不好?所谓的苦难,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默默行动的人,才是真正强有力的人。我说“林蕖,这家伙怪怪的,我现他与我很难交流;不过他正在扎扎实实做事,这是让我钦佩的地方。”

吕擎点头“他每天忙得马不停蹄,所以绝不会得什么忧郁症。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怕极了——你上次就应该现这一点……”

“他吗?他恐惧什么?财富?女秘书?”

“他恐惧被这一切腐蚀。他非常恐惧,这是真的!因为他开始怀疑自身的免疫系统……”

《饥饿》

我想,关于饥饿的感觉,我们与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至今还能记起外祖母弓着腰在阳光下晾晒菜叶的情景一片一片摆好——即便是嫩嫩的榆树芽、香椿叶,甚至是山芋叶,外祖母也要收好晒干,装在口袋里;口袋满了,她又把它们装在土缸里。我问外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外祖母说“防饥馑哪……”

我笑着告诉妈妈“昨天外祖母又把一些红薯叶藏起来了。”

妈妈没有做声。外祖母不停地藏起那些树叶之类的东西,几个土缸都藏满了……我们家里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保存完好的几大缸干菜。在我眼里这等于一个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我从记事起就见外祖母在不停地贮存干菜。

“妈妈,外祖母为什么那么怕‘饥馑’?”

妈妈告诉如果你有外祖母那样的经历,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了饥馑才会明白……

外祖母这一辈子遇上两次大饥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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