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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1页)

《脚步与心音》

我跟随的是无影无形的一条小路,它没有尽头——并非被芜草所掩没,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行迹。但我望得见它,即使眯上双眼也会准确无误地跟定。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牵引,我的双腿轻捷畅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从前那样沉重。没有饥饿的折磨,没有困倦的侵扰。说不清走了多久、多远,我只凭天上的太阳定个大致方位。每天,当太阳即将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双眼总是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视一枚硕大的成熟之果。我倾听着藏在心底的呼叫,在这黄昏的一个关键时刻飞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来了,哪怕只等那么小小一会儿……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呐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你们看啊,这个怪人闭着眼走路哩!”旁边有几个人议论着,伸手指点。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需要大睁双目辨别路径了——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后边有一只大手推拥,前方有另一只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刷刷有声。

“这是个急『性』子呀,看他那个穷赶劲儿!”他们指着我的背影说。这一次让他们说对了,我心中的滚烫热流正不停地冲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这时除了自己的脚步和心音,各种声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里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念——我学会了孤单时的自言自语,并靠它抵挡炎热。我自语,我倾听,我告诉自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远行,欲念会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辙沟里、一条浅浅的水洼里。

可是……我不能追问。我只用一连串的默念将泛起的什么压住。

我想起一位独行的天真的师长。他崇尚艺术,被誉为旷世奇才,后来皈依了佛门。先是试着摒弃饮食,结果走到了极其清明远达的境界,听到天地间俱是万千生物“嗷嗷”之声……师长的这个情节曾让我感动不已,让我在想象中满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愿意一试。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能力。我明白这需要的先是一种内心的纯美。那个师长走入了一出清纯脱俗的戏剧,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来。有好长时间我留意了有关他的一切,极力想找出某种隐秘。

时至今日,我终于在野地上有了断炊的机会,那时我仰躺在帐篷里,忍着盼着,结果只有饥饿的感觉折磨下来。后来我不得不爬起,『摸』索着去折不远处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后一撮屑末掺上熬粥。一连多少天过去了,我严重地消瘦,两腿变得轻飘飘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遥远,我必须有力气走下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

每到了夜晚我尽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遗弃的土地上。由于干旱,越来越多的农田正被闲置,人们已经失去了挽救的希望。干燥的空气耗尽了人的热情,他们比我想象的更为冷漠。走进村子,总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看到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愤的眼神。有时他们也嘻着脸,但流『露』的只是简单而强烈的欲望;一会儿这种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误认为我是淘金者或贩卖皮货的商人,竟然提起入伙之类的事情。我当然使他们失望。每逢看到肮脏的黝黑的面孔、破烂的衣衫,我心中就涌过一阵酸楚,接上是莫名的亲近之情,像是在远乡遇到了一个族人……好在这种感觉一瞬间就会飞个精光。我有时在炎夏中也能察觉彻骨的寒凉。我只得离开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杨或是苍榆搭起帐篷。坐在帐子口上,看着一地金灿灿的矛叶荩草和求米草,总是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土地上滋生的绿『色』生命总能引我的柔情,使我暂且从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个平静。我已经不能离开它们,甚至觉得自己正是它们的同类。这种感触实在真切,是我常常都会碰到的……坐在渐渐沉入夜『色』的旷野上,我会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种绵长的情意。好像有什么总是潜藏在这儿,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沟汉之间。这儿正唤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恋。忍不住的思念泛起来,我回避着它,又怕伤害了它。我不能不想这会儿走了多远,又是从哪里走来?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还有葡萄园,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庄。

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丛林、丛林中的果园;我们的茅屋、大李子树……我从那儿走出来,一直走到了这个夜晚。

我正在看着一片黄的荩草浸入夜『色』……

从大李子树到荩草地,中间这个开阔的世界竟变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年的那个纵队的传奇就是在这里展开的。这里生了多少残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这儿的某一处低洼地边的红麻林边,受那个可怕的“六人团”案件的影响,一夜之间杀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战士……鲜血比麻秆还要红……这故事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转眼我就坐在了这儿,伸手一『摸』脸庞,已经满是刺手的胡茬了。我正走向老迈,除了粗糙的手足,还有一颗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望见这颗心的疲惫和无望,以及它衰老无为的神情。可是它却时时被某种东西击中,顷刻间变得激动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它不能停止这种激动,并催『逼』着整个躯体匆匆上路,奔上一个遥远的未知。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澙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

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澙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

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

伤害或误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块儿掺在那座城市干燥的气流中……向谁诉说?

那一天是个命定的机会——我在园艺场招待所里结识了你头光滑,两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连衣裙,昂挺胸,得意时上唇就微微翘起。就这样,你悄悄开启了我久久关闭的一扇门。从那以后我们有过多次相会,吸着烟慢慢交谈——我的大黑烟斗让你喜爱,你抓过去试了一下,呛得泪花闪闪。你坦率,善解人意,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那么多深奥的理论;有人说我丑,但我很温柔;而你渊博,但你很温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为苦研学问而变得眉头紧蹙的女人,她们一息尚存,就要对付这个头绪万端的世界。你真挚而放松,从从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谈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亲手做的小棉袄啦,水边看到的野鸭子和百合科属的花儿啦,最大的痛苦是妈妈因粽子问题而的一场火啦……总之都是杯水风波。你问我的童年,我却长长地沉默。你再三追问。

你可以接受一些残酷的故事,但从不愿把它们还原成真。这一回由一个异『性』朋友亲口说出来,你就有点儿受惊了。但只一会儿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温柔润泽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进了我的回忆。我愿意与你一起顾盼这个世界、叙谈自己。

那天我们把不同的记忆掺在一块儿,一起惊讶和喜悦。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毫无警觉地谈出心头的隐秘。它们一直像石块一样压迫着我,使我在长长一段岁月里手不能举,口不能张。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因为他并没有类似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无言。这是来不及咀嚼的悲伤。一颗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无法与人沟通。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简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赖。你讲了爱情的故事,它让我闻到了雨后榕花那种清新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城里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关于爱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那匹红马。

对它我不敢轻易触『摸』。它是神圣的奔驰,是复仇之旅……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会厌倦。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厌倦的圈套。对此,我有着足够的警惕。我懂得厌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会妨碍我。我觉得一个男人单单为了对付它而振作一次冲动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并非因为它的陈旧无趣而背弃,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究竟是什么在伤害人心?它们清清楚楚罗列在那儿,一个没有眼障的人一抬头就可以现处处破败,那是致命的、无望的、无需等待的……为了掩饰这种悲伤和绝望,人们往往急不可待地寻求爱的补偿。没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有扬水止沸的重复。

我曾试着将“爱”切换成“恨”,幻想过“恨”的力量,误以为它会比“爱”更锋利。后来,只是不久我就现了它们对于我差不多是同一个东西。我只能在原地徘徊,我只能沉『吟』和倾诉——面对着你。

有一天早晨,大约是个初冬天吧,我像以往一样找到了你。我第一次现了你心不在焉。你形容憔悴,头似乎失去了光泽,双手让人想起一对陈旧的船桨。你怎么啦?沉默寡言,半晌才吐『露』一点儿心思。天哪,原来你也开始“中蛊”。

痛苦是自然而自然的,可是我们怎样使这段故事重新变得新颖起来?你自顾自地工作着,遗忘了所有美好而庄重的构想。于是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开始,我们有了双重的悲观。借此我想了一遍少年时代。充满了艰辛和不幸的山区生活,今天看接近一部传奇。我那时食不果腹,却有很多伙伴。我在山隙里寻找果子,追逐野物,在草窝里倒头酣睡。常常是一觉醒来,现草窝里又多了一个人他们像我一样破衣烂衫,脸上涂满了灰痕。天太冷了,他们挨不住就拱了进来。那时候流浪少年是一家,用不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我们激动时就互相拥抱,感觉着彼此嗵嗵的心跳。我记得自己曾把绑在胸口上的一块玉米饼掏给了一个黑黑的女娃,她还来不及谢一声就大口吞食,噎得泪流满面。她扯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在太阳地里,一不小心让荆子划破了脚踝,通红的血洒在地上,就像散开的菊花瓣儿。我们夜间紧紧搂抱抵挡严寒,醒来时就彼此讲叙自己过去最隐秘的事情……她说她偷过邻居家五『毛』钱,并且是崭新的票子;我说我最恨父亲,一个月夜里想用刀杀了他。她吓得哭了,小鼻子『揉』得锃亮,像个惊吓回的小山兔一样呆望……接上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因为我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了茅屋,想到了妈妈。“妈妈,妈妈……”我呼叫着,浑身抖。她把一双脏脏的小手捂在我的脸上,安慰着我。这样待了很久我们才平静下来,开始踏着被山风扫净的小路往前走了。

我们要一块儿寻找吃物。河谷里那些房屋稀疏的小村子里,我们总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娘,总能得到一块掺了糠末的地瓜饼子、一个蒸熟了的蔓菁。大娘说“一对苦命娃儿,是兄妹俩吧?”

短短的日子里我们结成了比兄妹还要亲密的关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没有一点儿秘密。我们就是这样诉说衷肠。

像所有山里朋友一样,她后来也消逝了。

大山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亲揪回了她……我这一辈子都像在寻觅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样的人。

没有这样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总算让我明白了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一生大约都得收心敛口,掩住心上的一点儿什么……我想象着一个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与命运的关系。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话,就将备受肉体的折磨;可那样我也将免去不能诉说的哀痛。我也许会与那样的女娃携手一生。我要用初夏里温暖的山溪为她洗去脸上的灰痕,用金黄『色』的桑皮为她束起头。也许我们会拥有河谷里的一幢小草屋,养一条身子细长的黑狗。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

入睡前我摘下水壶摇了摇,只有半壶水了。我想着河湾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着了。

早晨,我翻找东西时碰着了叠成一沓的地图,刚打开来却又推到了一边——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将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为这似乎对我并无益处。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园在东部的海滨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遥遥注视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会与它的视线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从它那儿看到了类似女『性』的温煦和期待;我已经为它把自己烧灼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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