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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在心里承认他说得很对。可是我现他站起来的模样很让人担心。腰弓得那么厉害,背更弓,只有头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现他的屋子里除了一些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竟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电视机。
“你不看电视节目吗?”
“我从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读一些很严谨的东西。”
我点点头。看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很有个『性』的人,这也许才是我们不必悲观的理由。出于真实的感动,我想对这个倒霉的家伙赞扬几句。
他却把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了我很高兴,从心里高兴!”他摆手的姿势和弓腰的样子,特别是我刚刚注意到他蓄着的两撇胡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可爱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无论我怎样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他还是极力地省略两个老熟人见面时的那些过程,快当而直接地进入了重要的实际『性』问题——他说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问题,并将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一个全面的总结和评价
“我读了很多书,我在思考。以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从来没有达到的一些深度、一些问题。”
我期待着听下去。
“老宁,你知道我的历史。我在上山下乡的那个热『潮』里,热情是多么高涨,唱着战斗歌曲,第一个报名走到广阔天地。我在那儿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点我就在那儿真的扎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门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却一点笑意没有“现在我才现,我们都被骗了……”
我抬头揶揄一句“你现得并不算早。”
“但我一旦现就很……痛苦。我觉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费了。我要控诉,我将告诉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历史!”
我有点儿惊讶“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劳动了几年吗?”
“是啊,劳动!冬天我们改造荒滩,挖十几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层翻上来。还有烧荒、砍柴,睡地铺……”
“当地人不也是这样干吗?”
“是啊,可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谁见过这些。我们当时都有一颗火红的心,要建设新农村,学习贫下中农的……”
“学到了吗?”
他不再理我的话茬,继续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们太激动,情绪高昂得很,过节都不回城。那时穿着旧军装,身上背一个搪瓷缸,扎一条白手巾,就这样到田里做活。后来,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却拒绝了。反正那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在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真想改变整个世界,洒尽一腔热血。我现在痛恨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幼稚和狂妄,我为丢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现在正给这种残酷的生活来一个回顾,一个总结,还有最深刻的抨击……”
可惜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抨击早已经汗牛充栋了……我问起分手的这段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已经脱离工作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点工资,可见日子不会富裕。
他老婆听到了,这时跨进里屋“他什么也不能干,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声叹气。他在想事儿,老跟我讲那帮人下乡时干了些什么,怎样唱歌,干活,中午吃窝窝,再不就会餐一顿,村里杀一口猪……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书还没有写就苦成了这样……”
看着他那因痛苦而变得格外衰老和丑陋的面孔,我真有点心凉。我现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适时而至的。类似的痛苦有人已经在电视和报刊上表达过一千次了。总之在他这儿仍然有吐不尽的委屈。我从他的痛苦当中听不到一点点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我不愿就这个问题与他讨论下去。
他还在叹息“那时候我多么年轻。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比现在好多了,村里的姑娘常送我一点儿什么小东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惊似的瞪我。
我又问“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干上几年,他的损失到底在哪儿?要这么撒了泼地控诉、一波接一波地控诉?”
“你难道在——在赞扬那个运动?”他抬起弯弯的食指,点着我的胸口。
我没有回答。我讲不清,只是觉得,我厌恶一切适时而至的痛苦。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也总要合乎时宜,那么这种痛苦就一钱不值。我想在这个“思想者”面前听到一点新鲜的东西,可惜没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气味,这使我深深厌恶。当然,我不想也不会跑到另一个极端里去。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老知青”。我想问的是从那时到现在——从农村里回来到现在,你到底又干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么也没干,除了回城安窝、找老婆、参加工作,再就是满腹牢『骚』。你靠骂自己的过去过日子,除此而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相反,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所经历的最辉煌的时期,倒是他葆有那种纯真和热情、今天又为他所猛烈攻击和控诉的那些日子。他这一套唬别人行,唬我就未免太过分了。在一些人的回忆中,那一段热腾腾的生活突然就变成了地狱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没有任何希望离开土地的人就算是打进了十八层地狱……“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悲凄的故事,幸运的故事,惨不忍睹和侥幸的王子,这一切都掺和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悲愤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人对于那段不能泯灭的回忆,对于那片土地,竟然没有了一点点感激。农村就算他的后妈吧,他也不该这么诅咒吧。
真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了不起的动议——恰恰由于这个动议太“伟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疯。眼前的朋友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这个小家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帮助自己的爷爷搞起了回忆录,尔后又想根据这些材料搞一点什么“纪实文学”。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爷爷是谁,看了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一个当权者。
这个人在那些年里可算是臭名远扬了。一个胖子,秃顶,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经借工作之便盖了好几幢别墅,他自己就长期占有一幢,而这与他的身份是远远不相称的。这个人失去了遏制,住宾馆『奸』污服务员,住疗养院就『奸』污护士。“文革”起来了,这家伙理所当然地要被揪斗,挂牌子戴高帽……这个过程看起来和其他老干部没什么区别。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有小阿苔这么一个小孙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迹。小阿苔在做什么?如今她也在替这个流氓爷爷控诉了,把那些造反派骂得体无完肤,她爷爷俨然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物、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诉她
“你爷爷是个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极了,蹙着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驳的话。
“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如果再长上一副自己的脑子就更好了。”
她看着我。那个时刻她惊讶、美丽。我敢说,她像一个受惊的小猫那样看着我。她这个年龄,对于那一场急风暴雨和那一段历史该是多么陌生……
老羚羊在屋里弓着腰踱来踱去。这个小小的空间根本活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动物。我好几次从沙上站起,因为我坐在那儿,两腿老要碍他的事儿。他瞅瞅窗户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树,说
“好在一场噩梦总算过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对我而言,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呢。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归来的我、还有我们的过去、小茅屋里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怜的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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