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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十七娘从头到尾都这么见不得人,怕人知道,更怕人撞破。如今生死两隔,自己连好好生生拜祭一下都不成。自从程得助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两个的事,他就再不敢登程家门。只从茶肆刘婆那里得知,十七娘死了一直没钱安埋,后来有个军官娘子发善心,把尸体搬走,帮着安埋了。至于是哪个军官娘子、埋在了哪里,刘婆都不知道。洪山只能来这里再看一回,在十七娘的亡地,心里偷偷拜祭一下。
回想起两人在刘婆茶肆那间小屋的头一回情景,他心里一阵阵绞痛。上苍把十七娘给了他,却从没让两人有一刻安心。如今,又一把夺走。
那天,当十七娘一把将他抱住的时候,他先是震惊之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看到十七娘眼里的渴慕,他顿时忘了一切,忙伸出手也紧紧抱住十七娘。两人身子急剧颤抖,心魂全都迷乱,就势倒在了旁边那只小竹床上,胡乱抓扯开衣裳。他已孤旷憋闷了许多年,加之又是暗慕许久,却又从不敢奢想的十七娘,极度狂喜战栗之下,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便一泻而出。
他顿时呆住,忙望着身下的十七娘。十七娘紧闭着眼,满脸红潮,尚在迷醉中。他越发不知该怎么才好,羞愧惶憾一起涌起,正在无措,门外忽然传来叫声:“十七娘!”是个老婆子的声音。
他又惊了一哆嗦,慌忙爬起身,胡乱穿系好衣裤,都没顾上看十七娘一眼,便急步走了出去。刘婆正颠颠地走了过来,迎头撞上。刘婆惊叫了一声,身子便倒仰过去。幸而他在军营中还认真练过身手,忙一把抓住刘婆衣襟,扶着站稳。刘婆顿时嚷起来:“你这汉子,这般蝎蜇狗蹿地做什么?”他却全都顾不上,慌忙松开手,飞步逃走了。
一连几天,他都失了魂,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抓抓挠挠、烧烧燎燎。人前还得尽力装作没事,人后则不住痛骂自己、捶打自己,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了事。
就在这时,兵卒来报说,一位叫程得助的军头来看他了。他一听,顿时像挨了一刀,哪里敢见?可又哪里敢不见?慌了半晌,才横下心,上刑场一般走到营门口去见程得助。远远望见程得助站在营门外,正仰着头看旗杆上的营旗,身形神态都轻松,似乎毫无异常。他一愣,难道那茶肆的婆子没瞧出来?更没传出去?
他略略放了些心,尽力装作无事,挤出些笑,迎了出去。程得助见了他,笑着走近:“大哥瘦了,看来押运官这差事不轻省。你那天去我家,刚巧元丰仓又运来一批粮草,营里差我去守,便腾不出工夫来看你……”
回想起程得助那天的诚朴笑容,洪山心里又一阵愧疚。随即想起上个月临别时,十七娘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
他当时没敢答应,那孩子刚被食儿魔掳走那几天,他也焦心之极,早晚不歇,四处跑着寻找打问,连军中开春发的新鞋鞋底都磨破不能穿了。他先还不信食儿魔之类的鬼话邪说,可丝毫找不见孩子的踪影,而且又有许多人家的孩子被掳走,满城都在传说食儿魔。不由得他不信了。等押运军粮回来,他打问了一下,隔了近一个月,被掳走的孩子竟又多了许多,听说有几百家。只有一家的孩子半夜被送了回去,可送回去时孩子早已死了,而且被蜘蛛网包裹着,像个大茧一般。洪山听到后,既惊又痛,继而心底冰透。隔了这么久,被掳走的所有孩子恐怕早都没命了。
十七娘死了,孩子也找不回来,至少该替她了一个遗愿。
她那句“也得帮我救他”的“他”说的是程得助。最后她又追出来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是,我欠他们太多。其他的力再使不上,至少该尽力去救救程得助。
洪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凶案院门,随即转身往开封府大狱走去。
邓紫玉换了一身常日舍不得穿的精贵衣裙。
这套衣裙是花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在周皇亲家绣坊剪裁的,里头是建阳小纱浅紫抹胸,苏州绯色芙蓉隐纹的绞花罗交领衫子,下身是成都蔷薇纹的深紫绫裙,最外头套了件绫锦院官制梅花璎珞紫绫裁的窄袖翻领长衣,仅领襟上那一条贴金印花敷彩的缠枝纹紫缎边,就费去了三十两银子。头上戴了顶银丝嵌珠的鱼枕冠子,又斜插了一支镶了紫水晶的银雀钗。
穿戴好后,她在那面大铜镜里一照,只觉得自己袅如春柳、艳似紫菊,便是站在汴京那念奴十一娇丛中,也绝无逊色。连站在一旁的丫头翠鬟都睁大了眼睛,啧啧叹个不停。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俏然一笑,而后取过那方绣了一块紫玉的新绢帕子,扶着翠鬟的手,出了剑舞坊,走向对街的红绣院。一个仆妇忙抱着两盒糕点跟在后面,这是邓紫玉特地让人去京城最好的观桥孙娘子糕饼店买的,一盒甘露饼、一盒玉屑糕。
她不愿再假借人手人眼,决意自己亲自去红绣院探一探。虽然两家对街,这却是她头一回来红绣院。抬头见欢门上缀的锦绣彩旗灯笼,处处都仿照着剑舞坊的样儿,却又处处露着小家气,她不禁暗暗发笑,将头昂得更高了。
时候尚早,红绣院门口只有一个仆妇拿着根拂尘,在掸门窗花格上的灰。那仆妇扭头一看到邓紫玉,像是见到了皇家御使一般,顿住惊住,随即便转身朝里跑去,脚下一滑,险些绊倒。看到她这慌蠢样儿,邓紫玉越发觉得好笑。她昂首走到门前时,一个五十来岁的锦服妇人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是红绣院的崔妈妈。
“九天菩萨哟,是紫玉姑娘?怪道我家后院墙角那一架紫薇花今早忽然开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应到你身上!这可真真是紫气入门、珠玉照堂呢。”
“什么应不应的?咱们这些丑花贱草,原也只配开在墙角。”
“你听听,紫玉姑娘这俏舌头跟舞剑似的,再没有谁伶俐得过。往常百请千请的,紫玉姑娘从不肯赏脸,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兴致来我这草棚子?”
“我听着梁姐姐身子不好,就过来瞧瞧。”
“哦,她呀,自进了这门,左扭不顺,右拧不惯,百般地不称愿。给她添衣裳、置头面,又寻丫头又寻婆子的,挣的银钱还不及花掉的一星儿零头,就这样,还病倒了。”
“这也难怪,她是半道上船,自然娇贵些。谁一生下来就会顺水推舟的?倒是她的病如何了?我去瞧瞧。”
“已经好些了。她是个名册里排不上号的雏儿,哪里敢劳动紫玉姑娘去看她?万一染上些秽气,我这红绣院连人带物整个典卖了,也赎不过这罪责。”
“崔妈妈说话惯会扯弯儿拉纤,我若能跟上梁姐姐的脚跟子,就算感天谢地了。咱们南城这些行院全都指着她领梢子、开头花呢,她若是有个长短,还能指望谁?”
“呦啰啰,她若能站上梢子,紫玉姑娘不成九天仙姑了?”
“别,我怕高,还是平平实实站在地下望天稳便些。崔妈妈也莫要再拿这些云山雾海的高话挡着门,我既然来了,偏要瞧一瞧。”
“这样啊……也好,让紫玉姑娘给她沾带些喜福气,说不准就好了呢。”
崔妈妈只得赔着笑,引着邓紫玉穿过前堂,走进后院。邓紫玉见她家后院左边一大片池子,右边一大片花树,水清林碧、石奇花幽的,比自家住的那个小院要敞阔清逸得多,心里顿时有些不乐。及至穿过花树林,一眼望见那座秀雅小楼时,更是大不自在。
崔妈妈似乎察觉了,笑着说:“我这草棚子不像你们剑舞坊有年月、有根基。这园子去年才修整的,到处都潦潦草草的,让紫玉姑娘见笑了。倒是那座楼,我想着振作振作这红绣院,狠花了些钱,用了些好木料,还特地请了‘相绝’陆先生来相看过风水,又请了‘作绝’张先生构画。除去皇家的那些园子楼殿不说,这汴京城,请得动双绝一起谋划的,怕是没两家。红玉好福气,这楼才修好,她就来了。她又怕生怕闹,就让她住这里了。”
邓紫玉听了,越发地胀气,却只能随口接了句:“瞧着是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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