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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第4页)

《父亲的山》

走出村子时,天刚刚透明。我对梅子说“走这条路必须早些动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天黑前翻过山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山下支起帐篷了。”我告诉她鼋山可不比我们以前走过的山,在上面『露』宿很危险,“山里面有些动物会伤人的”。“什么动物?”“狼,或者是野狗,反正听说它们以前伤过人。所以我们必须赶到天黑以前下山,再说天黑了山路简直就没法走。”

就这样,我们一路紧走,到达山下时差不多没有歇息,只鼓着劲儿攀登起来。

结果我们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接近了鼋山山脊,中午时分两脚终于踏上了分水线。本来我们也可以绕开鼋山主峰,可那样就要走双倍的路。在大山分水线的另一面,我们开始找歇脚的地方,支起锅子做午餐了。

我在山坡下面折了一大捧山菜。山菜被雨水冲洗得非常干净,我就直接投进了米锅里。梅子看到了想阻止已来不及,我只是做下去放上了一点儿盐,这是做一种咸饭糊糊。我边做边说“忘了你父亲讲过的战争年代吗?那时他们最愿喝的就是这种咸饭糊糊。”

梅子收起了笑容。她大概又想起了那一次关于粥的谈话、连同诸多的不愉快。

“当年我就在这座大山的北坡上宿过。野物在远处嗥叫,吓得我一夜不能合眼。后来直到太阳升起来了,我才勉强睡过去,可一会儿又被太阳晒醒了。有一回我实在太困了,中午时分就歪在石板上睡去,结果两条腿都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这座山上有一种石头甚至可以吃。”

梅子这才缓过神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离开了一会儿,找来了一种白中透绿的石头,它们是夹在玄武岩缝隙里的一种石块。我咬了一下,它马上像脆骨一样裂开了。当然没什么味道。我嘴里出格格的声音。

“快吐掉,快吐掉。”

我告诉她“咽下去也没有什么……村里人跟这种石头叫‘脆骨石’。都说,‘弄块脆骨嚼嚼吧’。挨饿的年头,这种‘脆骨’都被人挖光了呢!”

梅子拣了很小的一块装到衣兜里,说要留做纪念。

我们在半下午时分接近了鼋山北麓。山阴处树木蓊郁,这与我们一路上见过的山岭截然不同,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片黑苍苍的乔木和灌木。这里的植被很好,而在阳坡却有很多『裸』『露』的岩石。这是因为那一面山势太陡,山雨流泻太急,冲积物很快就冲到下面的沟谷里去了。而随着山阴处坡度相对舒缓,土层越来越厚,植被也越来越好,而且腐殖物越来越多,形成了良『性』循环。北坡舒缓,左侧和右侧的山脉、沟谷的皱褶线呈现出一个漏斗状的剖面,每年夏秋两季都可以有大量的雨水汇入山北,于是那里非常适宜构筑大规模的水利工程。

梅子问“怎么在这儿还看不到那个大水库?”

“还要再走一会儿。我们今晚要在离库区最近的地方宿下——其实我们现在就进入了库区的门户。”

我们在天黑之前顺利赶到了山下。像过去一样,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支起帐篷……

天亮后马上动身去寻那些水利工程。山上的老乡告诉现在除了水库有人管理之外,那些复杂的涵洞渠网大部分闲置不用,已经常年没人管理。其实我们要看的主要是渠网和涵洞,那两个大水库远远就可以望得见……我们很快进入这个远近闻名的水利工程网中了一道道精心开凿的干渠不断让梅子出惊叹,那垒起的每一块石头,上面都留下了细密的凿印。我告诉她,由鼋山山脚蜿蜒西去的这道长渠,一路要穿过三个涵洞,最长的挖穿了一座山脚,长达几公里,整整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从我们站立的渠岸往北望去,是数不清的丘陵;丘陵的北部就是那片开阔的平原了,它们才是这个庞大的水利工程的直接受惠者。长长的渠道和涵洞直接穿过砧山,可以灌溉芦青河西岸大片土地;向东则分别接纳了鼋山东南大片山谷的积水。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多么宏伟的工程,它简直非人力所及。

今天仿佛仍可听到当年叮叮当当的锤声、连成一片的叹息,还有炸『药』的轰鸣、人的喧声、阵阵的哀叫和隐隐的呼唤……多少人的魂灵留在了这片大山里,留在这无数的涵洞和沟渠之中,留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当年这里汇集的不是几百几千人,而是几万人;而且最险峻的工段都是由“犯人”开凿出来的。说起来没人相信,当年的父亲曾经一度脚戴铁镣在这儿做活……

“那时他们分布在这片山谷里,山坡上就站着一些持枪的人。每天晚上这里都灯火通明。他们给分成了好几拨,所以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凿石头。当时开山洞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他们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定向爆破。那当然要付出双倍的劳动、招致各种各样的危险。很多人死的时候连尸也找不着……”

与囚禁者遥遥相望的,是那个海边茅屋。茅屋里的人望眼欲穿,只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是大山里传来的……

我们沿着渠岸往前。无论身边的地势怎样起伏,渠的底部都是平坦的。有的地方硬是填平了沟谷,而有时则要毫不犹豫地豁开一座大山。它就这样跨越、穿凿,直走了上百华里。

进入涵洞时,我们每人燃起了一个火把。洞里阴森恐怖,刚走了一百多米,就能听到呜呜的声音,像有大风掠过。头顶在滴水,叭嗒叭嗒的水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回响。梅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害怕惊动了这里的鬼魂。这个长达几公里的涵洞好不容易才走穿原来它刚刚穿过的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山冈。出了山冈,水渠开始进入一条密林丛生的谷地。当年的水渠设计者真是巧妙到了极点它沿着谷地构筑,尽可能省却劈山之累。河谷直到鼋山跟前,然后转为南北走向。山谷两边的山丘平均高度约有七百多米,最近的一座山峰有九百余米,离鼋山主峰约四十华里。

我们登上了最近的这座山峰。分水岭离我们只有两三公里远,南北丘陵历历在目。脚下的山溪已经全部干涸,河谷两侧长满了弯曲的刺槐。这里曾经生过严重的剥蚀,河谷已被冲积物填平,从而形成了今天这道水渠的基底。这样不仅可以节省大量劳力和时间,而且可以巧妙地绕过鼋山北侧几个不高的山岭,减少三到五个隧道……河谷两旁主要由石英斑岩和长石砂岩构成;沟渠的拐弯处,由来自鼋山北岭的雨水冲刷,形成了另一道山谷……中午时分进入最长的一个隧道,现它的入口处有很多题词,可见这个巨大的隧道在当年是一大骄傲,引起了多少人的激动和畅想。我仔细看着,现有很多重要人物都来过这里。

由于眼下是枯水季节,或者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这里已经寂然无声,只留下一个黑苍苍的深洞,远看像大山的一个惊惧的、未能合拢的嘴巴。

长长的渠道、一座连一座的涵洞,让人想起了万里长城。每个人的力量那么微小,可是他们的合力却可以在山川土地上留下如此深重的痕迹。它将永远不会磨灭。它至少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付出了难以计数的鲜血和『性』命——这对于牺牲者而言是足够残酷的;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些工程又是无比伟大的……

是的,就是在这里,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离。

一连两天都有人死在工地上。洞子打到了一处极危险的地方,因为没有起码的支护设施,即便落下几块石头都能置人于死地,更不要说大面积的冒顶了。一开始由第三班担任掘进,这是一帮戴罪之人,个个都罪大恶极,活着和死去反正都差不多,所以干起活来基本上不畏生死。总指挥“老歪”对第三班另眼相看,背后夸赞说“这帮狗东西,谁不服都不行,都不行!”工程进展不错,“老歪”说“只要给我顶住,最多再有个把月就突出去了……”“突出去”就是穿过这座山脚,是打透它,是见天。有一天又生了事故,两个人抬出来时已经肢体不全了,领头的央求想想办法。“老歪”眼都红了,骂“你妈的敌人躲进了碉堡,机枪架上了,你就撤了不成?”他掏出盒子枪挥动着,竟然不惧生死地领头冲进去,所有人也只好跟上去。

一天下来,又有人重伤致残。奇怪的是“老歪”有时蹲在洞里吆吆喝喝,有时前后蹿动,骂人,却没有一块石头击中他,连擦一点儿皮都没有。后来的几天“老歪”去别的工地了,这边的三班再也不敢后撤了。一直到十天之后按期轮换,三班下来,换上四班。父亲就在四班。他听三班的头儿说,十五天下来,共死伤了六个人。父亲一声不吭地在洞里抡锤扶钎,总是机警地瞥着听着。就靠这种过人的警醒,他竟然躲过了两次灾殃。他打锤,另一个人扶钎,再不就倒换一下。可就是这个与他配对的伙伴,躲闪不及,一条腿给砸断了,他自己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四班进洞的第三天就有人逃了。“老歪”指挥几个人追捕,只在两个钟头内就把逃跑的人捉回。从此这个人就算掉到了地狱里先是一顿痛打折磨,然后就是交给专门的人看管上工,那些看管者都是从工地上挑选的最狠的人。父亲明白,逃跑的人不能成功,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山谷太曲折复杂,即便逃出了半天也还是要『迷』在谷地里。而“老歪”以前在这一带打过仗,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猎狗,要追捕一个逃跑的人是太容易了。

可是父亲心里正盘算着离开。他不怕死,他只是挂记着荒原上的茅屋。如果没有那个茅屋,他真想死在这里。他准备逃离,与茅屋里的人见上一面,哪怕只匆匆一面也好……就这样打定了主意。父亲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只要真的下决心逃脱,也就十有八九能成——这座山其实就是他的。他当年就在这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对山地的所有隐秘都了如指掌。在这一点上,那个“老歪”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既是藏在他心中的,也是摆在“老歪”面前的秘密,只是他不说对方就会视而不见。在“老歪”眼里这个人不过是个沉默不语的罪人,一个在常年折磨中变得拙讷瘦弱的可怜虫。“老歪”因为长期的凶暴和绝对的权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座大山里还会有什么对手。

就这样,在一个大雾天里,父亲开始了行动。他在前两天已经悄悄做起了准备每餐都多吃一碗粥。这里的干食是有严格定量的,煮瓜干和窝窝头每人一份,只有稀粥可以多喝一点。他大口吞食别人剩下的东西——生病的人通常会难以下咽粗糙的食物,他就趁机取来大啖一顿。到了第三天一早,正好是一个十步之内不见人脸的雾天。他草草吞下了自己的早餐,先一步退到一边扎紧了裤脚,又把衣襟掖到裤腰里,把一个旧军用铝壶装满了水,然后就扛着锤子往工地走去。父亲没有选择夜间行动,就因为那个时刻恰恰是工地上戒备最严的;而早餐至上工前的一段时间最为松弛。他不紧不慢地走开,待身后的一切都被浓雾遮住的时候,立刻将锤子抛到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撒腿就跑。先是一口气跃上岭子,然后继续往前,直接登上鼋山北麓。一般的逃脱者只会背向鼋山,瞄准北边的丘陵一直向北,想尽快顺着河谷跑回平原;而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沿着一条裂谷攀登,这样只需半个小时就能翻过山麓,而后再迂回往西,从芦青河的源头起步,逐水而行,沿西岸直接奔向平原。

父亲逃到了山麓的另一面,身后还没有传来狗的狂吠。他知道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可以踏上那条河的西岸了。这个时候“老歪”肯定会领着一群人在山北搜索——也有一点可能就是还没有现有人逃脱;但用不了多久四班的头儿就会惶惶地报告,不过那时他们追赶并且逮住他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父亲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好盘算了一下。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走开。也许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改变了主意。真是奇怪,他犹豫起来,不想逃回日思夜想的海边茅屋了……可能他想到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从茅屋里重新被押到大山之中,那时候等待他的将是更为严厉的折磨和摧残。如果不能待在那个茅屋里,不能和母亲厮守在一起,那么一切逃离都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即天下之大,却已经无处可逃。那就待在这里吧,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片大山是自己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我的一条命也许就该留在这里……

就在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的时候,父亲又踏上了返回之路。他用了比出逃多上几倍的时间才翻过了山麓。他细细地看过了这里的每一块巨石,终于想起了战争时期生在这里的一幕脱险——那一次差点儿丧命。

就在父亲马上返回工地的一瞬,“老歪”和几个人猛地缚住了他。“老歪”挥动手枪不停地大骂,狠狠踢父亲的腿“押回去,上镣子,往死里打。妈的,你敢逃,这回我就、就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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