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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伴先生度过纽约最后十年的黄秋虹女士,也从美国赶来了,拖着行李箱。我挽她立在床前,忽又不能自抑:纽约老友来了——昔年每去先生借宿的秋虹的独幢宅院,必是远远望见木心等在门阶前——如今先生浑不知秋虹来到,自顾沉睡着,因气管镜用过,鼻腔横着浅蓝色塑料管,看去如在颓然赌气。

  “来……丹青。”二十九日初进病房那天,先生已然起坐,是我第一次听他如从前那样扬声唤我,轻拍床沿,示意近前,满脸是有如狠的自嘲的笑,说出他唯一一次完全醒豁的话:

  “喔哟……这次是祸闯得大来!”他现出我好久没见的老男人的憨笑,“原来弄成这样子……难为情!难为情!……你坐,你坐。”

  这才是我们寻常单刀直入的话语。我用粗口高声夸张我的兴奋,不愿错过这片刻的虚妄。果然,刚才的醒豁瞬时用尽了他的气力——自孩子们告诉他下午我将到来,他便聚集神志,等着我——床头摇落了,他又开始漫长的昏睡……第三天,遗嘱、委托,诸事停妥,他睡去,醒来,显然完全忘了午间的签署,喃喃开腔:

  “有没有这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们来抓我?”

  “瞎说!”我冲他吼。

  先生舒缓了,静默片刻,悠悠地说:

  “《红楼梦》……大有深意。”

  “你记得《红楼梦》吗?”

  “记得。”他望着天花板。“上帝弄错了……我不是写这种类型。”

  “你写的是什么类型?”

  “我……已经写出来了。”

  这是可以抓住的话题。我探头凑近他,如行逼供:“你记得你写过什么!?”

  “记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记不记得?”我狠狠地问。他目光移开,看向东墙,嗓音微颤,趋于尖细:

  “……写得好……伟大!”

  乌镇落雪了,细如雨丝,缓缓斜飘着,如极轻极轻的旋律的放慢。一九九四年底,先生独自来到阔别近五十年的故里,来信说桐乡上车时,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里偷听久违的乡音。去年纽约人过来拍摄,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顷刻素白——“他写雪!写得多好!”先生曾几次极口赞美鲁迅的《在酒楼上》——那天他依从我们,西服礼帽穿穿好,拄着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园走了一圈。日后在纽约看那段影像,是我与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钟。

  下雪了,晚晴小筑庭院。

  四点,护士进来给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点。车候在楼下。小代提醒我必须去机场了。下楼进车,小代电话追来,说先生寻我继续讲话。我迟疑,举着手机。残忍其实不必动用狠心,只临时一念:我要小代去问先生想说什么。不多时,回音来了:先生说,“要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后来小代证实了我的残忍的推测:先生随即昏睡,醒来就忘了他的纲领。若我在侧,他会说下去的。这是十二月一日,我与木心最后一次交谈。几天后他被推进重症病房,开始全时昏迷。

  十一月中到十二月中,记忆纷乱。穿梭于种种忙碌,在不同的地点和事务间,我猛然看见桐乡:十一号病房,时间漫长而凝滞。我不在的日子,孩子们日日夜夜环侍在侧。先生不再醒来,肾衰竭开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楼重症病房后,生命靠输液维持。为免感染,探视时间缩短为每天午后半小时。众人不散,轮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长椅上,预备随时听取危急的报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压一度急骤下降,经短暂抢救,数据恢复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机器。月初我在时,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资深大夫亲来会诊,结论几乎同样,但陈述更为严密周详。多久?我追问,心里仍是并不诚实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睁眼……“你要我回答这么困难的问题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围拢他的人,开始援引拖延时间久暂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为病例,汇入无数号码,不再是那个《即兴判断》与《巴珑》的作者,而是床头小视屏上被监测的一组数据。

  十二月十四日,结束上海的琐事,午后等车接我去桐乡。先生绘画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纽约人弗里德·高登,赶来与我会面。入秋他去乌镇看望过先生。他恳求我,能不能将木心送回乌镇,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医护来家看守他的将死的母亲。我告诉他,中国的情况有些不同。他于是说起他如何送别自己的双亲。我听着,忽然剧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与先生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将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国的老人。

  小蒋到了。乌镇旅游公司的司机。几次去来由他接送,途中说起他一生顽健的祖父,七十九岁那年,白日还在田里做事,夜饭后郑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伞,居然说要回家,然后径出家门。儿女撵过去,使劲拖曳,进进出出三五次——“我爷爷力气好大呀,陈老师。”那年小蒋才十岁——弄到深宵,老人终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这是先生喜欢听到的故事。简直唐宋传奇。他也会说,那是托尔斯泰顶喜欢的乡下人的寓言……

  三点整,桐乡医院二楼,我迎面撞见重症病区门外群集探病的乡农,人声嘈杂。警卫严格把守,我被推搡着,如在托尔斯泰《复活》中描述探监的一幕。人丛中先后出现一张接一张熟悉的脸:王韦、小代、小杨、秋虹、黄帆、仲青、徐晓琪……我像是见到一群难友。另几位陌生青年也挤过来,围拢我,纷乱中知道那是过去十余天赶来看护先生的读者:青岛人刘正伟、他的女友张润林、广西胡范贵、温州毛晓刚、湖北匡文兵……随即我们又被挤散。小杨,拨开人群推我挤入门内的甬道,忙乱戴上管理员分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转弯,巨大的病室展开了,二三十架床躺满病患,我随小杨快步走向沿墙由帘子遮挡的封闭小隔间,先生在左手那间,盖着白被单,仰面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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