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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穿天梁宫,下得凉风台,于西至太液池数里之遥,便是建章宫禁中果蔬北园。
刘欣于林间瀑布边下得步辇,举目四望,硕果累累,不由得心旷神怡。见丞相孔光、大司马丁明、御史大夫何武及司隶鲍宣亦步亦趋地陪护左右,便着御侍女官采些鲜果赐众卿品尝。于是众宫婢个个挎上竹篮,踴跃游戏于果林间,或蹦或跳,或倾或卧,或惊或叫,或喜或闹,把个禁中御园闹了个鼓乐喧天、人仰马翻。
凭栏眺,俏枝头,卢桔点点绛唇幽,情牵枇杷愁。橙榛在,香渐远,亭奈亦难把情收,天河任风流。赤樵柿,红灯笼,羽裳共舞上西楼,羊枣颤颤悠……诸大臣啖过黄柑亭奈,皆赞不绝口。丞相孔光乃圣人孔丘十四世孙,自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此刻背对高崖飞瀑,凭栏捻须吟唱道:“樵柿追阙檐,葡萄吊宝墙,禁园深似海,旧臣沾衣尝。”说罢感恩戴德,掩袖拭泪,众臣听罢皆击节叹赏。
刘欣挣开御侍挽扶,上前颔赞誉道:“子夏之叹,实启盛、中妙境,当无出其右者!”董贤便于一旁蔼蔼附和道:“丞相金诗,兴象宛然,气骨苍然。五言绝尽抒皇恩浩荡,洗尽流调,不失我大汉文魁泰斗也!”丁明听罢寡趣一笑,抖抖身畔黄金菊含苞待放之花蕾,也赋诗一道:“菊蕊吐千瓣,一荣百花杀。飞雪护圣主,满城黄金甲。”诗面直抒胸臆,尽显沙场兵戈森森之相,然拳拳忠君事主之心,诚若黄河之水滚滚而下,又若大浪淘沙扑面而来。
司隶鲍宣听罢热血沸腾,忙煞有介事地躬身向大司马丁明深揖一礼道:“君侯大言,烈烈桓桓,时维武安,神机电断,气济师然,铮铮不群。子都不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矣!”何武听罢也随声附和,引来刘欣惊悚异样之目光。大司马丁明虽掌兵之人,然诗赋阳刚之气过盛,以至听罢似血腥之气迎面扑来,顿觉乱兵逼宫般寒气凛凛,杀气腾腾。又忆起梦中情事,不由对皇弟刘箕子及舅父丁明又气又恨,气刘箕子不念兄弟之谊竟怒剑相向,恨舅父丁明屡屡犯颜,力阻赴身香车宝马。然刘欣断断难以置信,倥偬半载之后,香车宝马竟成其飨国不永之哀哀灵柩;馈赠与刘箕子之硕大丑石,实乃煌煌大汉之五龙传国玉玺--和氏璧。
刘欣自知时日不多,恐皇弟刘箕子顺位承祚乱动兵戈,便有心禅位可心之人,又恐舅父丁明从中作梗,遂有心提点其全身而退,诚乞骸骨,便旁敲侧击道:“舅翁诗赋骁武精悍,沉鸷有力,然年逾花甲,恐难谋其政矣!”丁明闻讯,心中自明,便自腰间拔出佩剑,遂虎虎生风地舞了一通,孰料于低凹处打一趔趄,何武赶忙上前扶稳,丁明遂佩剑入鞘,袖揩虚汗,揖礼粗喘道:“愚臣肌体康泰,龙精虎猛,冀陛下毋忧。”
几宫婢似掩口颦笑,见御史大夫何武瞠目扫来,便一个个侧过身去,垂肃身立于一旁。刘欣哑笑盱眙,便着董贤挽扶而来,远望瀑流溪边有一军马正俯吃草,后被一军士牵鼻鞭笞,便哑笑道:“朕亦赋诗一,以飨君侯。”见诸臣面露吉隆之喜,皆作屏息以待状,便笑望军马道:“田园自悠悠,偷闲恋绿畴,含饴玩玄孙,俯弄孺牛。金笼牵鼻走,等闲扬鞭抽,遇旱无莳植,横吊犁铧头。”天子吟毕,各种溢美之词便如落叶般接踵而至。刘欣不动声色地躬身坐上步辇,目光直视果林深处,似怨非怨,似笑非笑。
大司马丁明细细听得弦外之音,不由得后退两步,惊恐失矩,冷汗淋漓。俟静心思忖,皇帝年已二十有五,自为藩王及明光宫太子,文辞博敏,幼有令闻。时览卞射武戏,睹孝成皇帝之世,权柄外移,是故临朝乾纲独断,务揽主威。然过度宠溺幸臣董贤,屡诛大臣,有覆餗栋挠之凶。今有意收后族之权,与董贤铺路,成败已显,若无激流勇退之意,蔽国自保,恐有性命之忧。苟如此,心情自然平复下来,便自腰间鞶囊内取出金印紫绶,遂双手供奉稽拜于地,且高声哑呼道:“启奏皇帝陛下:愚臣明,愿乞骸骨!”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司隶校尉鲍宣赶忙上前“扑通”跪地,声泪俱下道:“陛下容禀:阳安侯身为帝舅之尊,献纳忠谠,安国利民,随事谏正,如明鉴照形,美恶毕见,真社稷臣矣!诚乞陛下三思,细酌而行。”鲍宣言罢,御史大夫何武、光禄大夫彭宣、中常侍王闳及贤良大臣宋崇等皆随拜附议。
刘欣见诸臣跪请,颇有难色,又见董贤赧然垂,缄默不语,便了然于胸,遂着尚书令上前收其印绶,又挥袖呵斥道:“大司马乃朕母舅,焉有轻薄之礼?今舅翁年事已高,本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岂可重铠重甲,校场点兵?朕允其所请,着东园特赐二十马蹄金,遣驷马安车两驾,送其荣归封国,安心静养。”说罢便拉董贤同乘步辇,直奔太液池方向而去。
丁明见天子拂袖西去,忙朝步辇之方向,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后于御侍女官之搀扶下,方缓缓直起身来,见朝内诸君皆两泪汪汪,便上前揖礼一一惜别。
渐台兀,三山出,金光粼粼,情坠太液湖。滩头鸳鸯相轻逐,崭岩涟漪,推耳鬓厮沐。鹈鹕笑,鹧鸪哭,唼喋荷荇,梦折鲲鹏路。建章宫,仙人驻,千门万户,独宠一人误。
刘欣见太液池中蓬莱崇山矗矗,犹华山之似削成,方怒气渐消。湖边多平沙,之上皆雕湖、紫萚绿节之类,其间凫雏雁子,又多紫龟绿龟,便俯下身去,小心拾得一绿龟,哀哀展于董贤道:“此物虽小,龟寿千年。上林虽大,建章虽美,草龟尽可享之。我等贵重,然乃一区区贼星耳!”
董贤听罢,黯然神伤,又默然于袖中拎出手帕,捏绿龟轻置于地,又悉心将天子手掌擦拭一遍,方嗫嚅嗔怪道:“大家少年之贵,莫作白华之怨。国舅掌兵,内外宽心,适才陛下怒贬司马,举朝震惊。以仆之见,宜追牒收回成命,以慰其白之心吧!”
天子背手远眺,但见神山峨峨,列瀛洲与方丈,夹蓬莱而骈罗。湖中石鲸旁,波光粼粼,群鸟啁啾,忽而出入蒹葭,忽而又立于采菱舟头。刘欣顿觉忻悦,双目放光,欲疾步上前,方知两足举步维艰。蹙眉轻嘘,但见贼星熠熠一闪,几滴清泪圆圆润润地夺眶而出。“愚臣罪愆!”董贤见状,赶忙上前扶稳,遂声泪俱下道:“大家复始摧折龙体,臣等当以死谢罪耳!”众臣听罢,皆惶惶垂长揖道:“陛下保重!”……均掩袖而哭。
待天子仰起面来,方见其两颊苍白,双眸通红。俟御侍女官擦拭过后,刘欣方凑近董贤哑声低语道:“朕躬自知时日不多,然刘箕子顺位承祚,与本朝君臣皆无禆益。卿自舍人,柔和恭仁,也与朕心心相悦,自可承继大统--”话音未落,董贤赶忙上前伸袖掩口,见有辱圣颜,亟揖礼啜泣道:“仆蒙大家宠溺,万死无以为报!小臣出翁牖桑枢之户,言官补阙之子,无志之徒呀!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资才,俛起滴漏童子,蹑足黄门之间。蒙天家错爱,殃及内外,臣惶恐不安矣!袭大位,若掌舵之舟,非天选之人所不能。愚臣之愿,与圣君结草衔环、牵马坠蹬,我愿足了!”
果林边多沙棠栎槠、桦枫槟榔,间或檀木木兰围冬青。刘欣观红枫似火,便搭御侍之手徐徐趋来,边走边喟然长叹道:“卿温婉良善,自不敌虎狼之心。”说罢于道边轻折一汉源椒枝,折身立于群臣面前。刘欣召董贤近前几步,手扬椒条温润笑道:“汉源椒条多利刺,稍纵即伤,朕今日助你除去利刺,可作王鞭!”说罢扬袖拧眉,腾蛇骤起,搭手狠狠一把捋去,所到之处,鲜血直滴。
众臣见状皆踉跄扑倒,一个个捶胸顿足哭拜道:“我陛下莫名自戕,所为何故?”然刘欣将浸血之椒条交与伏跪的董贤,遂搓手畅笑道:“何谓天选之子,实血肉之躯呀,与诸卿并无二致。”不及刘欣言毕,早有太医令于道边扯些大蓟,搓烂后强敷于陛下掌上。刘欣凑上轻轻一嗅,遂哭丧道:“臭不可闻,太医令误我。”见诸臣皆伏跪于地,便扬袖折身朝果林走去。
御侍女宫边挽陛下趋走,边回轻唤诸臣起身。孰料中常侍王闳一个鹞子翻身,便拔剑横于董贤颈前,且厉声怒叱道:“小童莫作些微妄念,否则死无葬身之地!”董贤不由恐耸詟栗,面色苍白,但故作镇静道:“烦请宽心。中常侍乃持重内臣,切勿惊了圣驾。”
刘欣察觉身后有异,疾回,忙怒吼王闳,孰料司隶鲍宣横于面前,怒目而视道:“圣体自戕乃弃国之举,愚臣定谏报东宫,诏议圈禁!”刘欣遂上前轻拍下鲍宣手臂,匿笑道:“君为臣纲,驾前失仪当为何罪?”鲍宣忙揖礼回道:“臣有罪,臣惶恐。”刘欣遂附耳哑笑道:“苟如斯,共勉耳。”说罢折身而去。鲍宣不由俯望了望自已手臂之上的大蓟碎汁,又黏又腻,又青又绿,不由尬然而泣。
鸳鸯扣,越女舟,飞燕轻点踽步舞,成帝把情丢。秋如旧,人空瘦,枯桠寒蝉鸣悲秋,撒落一地愁。董贤见天子惆怅满面,无意太液池游山戏水,便令打道回銮。至果园深处,忽见丛林间红光一闪,便兀自过去察探一番。近前看,乃一落单剩桃,若轻施粉黛,又硕大无比,苟小心摘来嘬上一口,水瓤甘鲜,蜜汁元汤,吮一口煞是惬意。
董贤不忍再食,便着白绸轻裹,疾步奔至十六抬步辇之前。刘欣侧身笑问何物,董贤遂拾步登辇靠卧帝侧,恭身奉上道:“仆臣敬呈碧桃一枚。时令已过,北园蜜桃皆已凋敝,此定为仙桃无疑。仆已品尝,鲜美无比,特献上飨享。”刘欣赶忙接过蜜桃,轻啖一口,两角流汁,便美得妙不可言。
御史大夫何武见状遂怒火中烧,便上前质询董贤道:“谓之仙桃,津津自尝,天家何其尊贵,竟食尔残羮!又与天家同乘,乃大不敬,办你欺君之罪,着廷尉宜下诏狱!”刘欣忙苟笑道:“难得都尉忠心一片,圣卿爱朕甚矣!仙桃味美,不忍自食,与朕分而食之。”
何武无奈,见孔光趋近,便愤愤道:“丞相评理,所为何意?”丞相孔光盈笑不语,边挥袖着太仆卿起驾回銮,边轻拍何武肩头,拉扯于王闳一边,方谆谆低语道:“圣躬违豫,自可着人同辇陪乘。君公屡逆龙鳞,若遭反噬诚然不美。天有酷暑定有酷寒,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亘古不变,此乃天道哇!”众人听罢,皆点头应喏。
步辇落驾于玉堂殿颢天之台。刘欣见其上横扯十二重五彩大华盖,便下得步辇,举目远观,但见南门嶕峣阙方向黄尘滚滚,遮天蔽日。须臾,便见骑士们驾驭高头大马,勇武彪悍地校猎归来。猎手们一个个鹖尾异装,身披兽皮,裤饰白虎图案,翻身下马,又于马背卸下豹貔豺狼诸多猎物。
因大司马丁明免冠就国,着老将军韦赏代为其职。韦赏令千石以上将军庆功设宴于颢天之台,南军设于西部铜柱殿与九室之间,毗邻虎园;北军设于东部别凤阙周边;虎贲、羽林诸禁军设于嶕峣阙两翼暂歇。
刘欣立于颢天台卧棂阑干之前,见董贤袖口有一污渍,便拂袖轻吹道:“大司马空悬,韦赏两度诚乞骸骨,朕缓其所请。依我意,起韦赏复迁大司马,事圣卿习学武事,以掌九伐之法正邦国,俟月余,卿便可取而自居。”董贤闻听脸色突变,赶忙推却道:“仆臣一报时小童,蒙天家恩宠,侍药尚可,掌一国兵事,乃置臣于炉火之上烤呀!”刘欣听罢付诸一笑,道:“圣卿勿忧,世伪知贤,道远知骥,不掌兵事,何言社稷?着加给事中,领尚书,诸臣因卿奏事。乃翁关内侯领少府久远,亟与卫尉互调,大势稳矣!”
时玉堂殿金墀玉阶之前,有将作立起万石之钟架,吊起千石之洪钟,高树五彩之翠旗,摆置鼍皮之战鼓。一通钟鸣,震耳欲聋,将士于四方蜂拥而至,井然有序地排聚于玉堂殿前广袤之地。
昼漏未尽十四刻,便有太常卿杜业于颢天台前奉诏宣呼道:“班师仪始!奏乐--”于是整个建章官爆竹喧天,鼓乐齐鸣。太常又唱:“拜--”大鸿胪传拜,有司便击鼓三声,偃旗,众将士皆齐刷刷单膝跪地。杜业又唱:“嵩呼--”三千将士便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寰宇,音传九霄。
随之,便有中常待王闳宣读行赏诏令:“元寿元年九月乙卯,校猎班师,特行赏制诏曰:光禄大夫韦赏,拟复迁大司马车骑将军;光禄大夫彭宣,迁御史大夫;何武徙前将军;少府董恭迁卫尉;孙云迁未央宫少府;护军都尉孙建迁执金吾,拜右将军;光禄大夫沛弘谭巨君迁右扶风;余校猎士卒各赏钱三百。皇帝曰:风行云转,匈磕隐訇,黄尘勃滃,暗若雾昏,僄狡课才,劲勇程气。羽旄扫霓,旌旗拂天,吐焰生风,吹野燎山。是以武节是宣,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钦此,起--”大鸿胪传起,只听天地间“呜”地一声,将士持矟戟巍然而立。太常又传:“嵩呼--”将士们疾三呼万岁,群情鼎沸,矟戟漫天,寒光闪闪。
大礼毕,歌舞始,上百宫娥漫跳陶唐氏之舞,浅吟葛天氏之歌。一个个身披纯丝薄衫,婆娑多姿,美妙姝丽,妩媚绰约,心驰神移。金鼓之声,频起频落,铿锵悦耳,动人心魄。千人伴唱,万人相和,山陵松动,川谷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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