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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敢说我们老家——那个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为船队出海口!”
纪及摇头“不,不能看图说话,更不能假设。没有比这种想象再糟糕的事情了。想象不能代替论据……”他抚『摸』着蔚蓝的海图上那一片苍茫,苍茫中一颗颗小小的岛屿。哪几颗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四
我盼望与纪及的东部之行早日到来。可他太沉得住气了,这方面我一年前就领教过。他认为在出之前还有大量的功课要做,并给我布置了许多作业,如跑图书馆,去大学,将所能找到的资料分为古今两个部分,分为正史野史传说文人杜撰……这样一直分下去,并建立了索引。老天,单是这项工作对我来说起码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让我手心里出汗。我只寄希望于他——你如果撒手不管,我干脆就别干了,再说领导分配工作时明明白白说这是一种“互补”嘛。纪及城府很深,当我现其实他早就有了一个索引之后,着实大吃一惊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累和搜寻这么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在一些重要的典籍篇目上都一一作了标记,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在《史记》的条目下分别有《秦始皇本纪》《封禅书》《淮南衡山列传》;《汉书》《后汉书》下有《郊祀志》《伍被传》《东夷列传》《倭传》;其他条目有《义楚六贴》《海东诸国记》《皇明世法录》《刘氏鸿书》《秦汉史》《神皇正统考》《历代征倭文献考》《同文通考》《孝灵通鉴》《徐福碑》《风土记》《宽文杂记》《日本书记》《太平广记》《广异记》《十洲记》《异称日本传》《日本史》《三齐记》《齐乘》……计有上百种之多!我惊异之余忍不住说“既然你都搜备齐了,还让我来做啊?”
纪及看着我,那目光好似在说“这有什么?这只是九牛一『毛』呢!”
他大概在想前一段,即我们一起搞那本传记的情形——我们一起被传主接见后的第二天,我一口气跑了几家图书馆,回头就拟出了传记提纲。这事是草率了一些,今天想起来还要脸红。没有办法,学者就是学者,他们好像一个人待在某个角落里,目无旁顾地啃着一块骨头——啃啊啃啊,一用力,终于咬穿了坚硬的骨膜。我摇摇头“这些书全看完了再去东部?”
“起码要看一些。然后边走边看。出土文物很重要,那非到现场不行……”
这个话题让我高兴。我以前去东部海角那些城市,不知多少次进出那些博物馆。我对这些的浓厚兴趣与做过地质工作有关,勘察与实证,这在我正是本行。我想知道的是这次所要翻阅研究的典籍、一些文字资料到底有多少?虽然他开列的书目不会是全部,但其主要部分肯定都包含在其中了吧?谁知我这样一问,纪及立刻摆手“不不,刚刚开始,这只是最方便检索的,那些偏僻一点的就要付出更大的劳动了……”
我长时间看着铺在桌上的蓝『色』海图。这张图直观可爱,我宁可看着这张图做一篇灿烂文章。我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接着即有一点失望从委托我们做这个项目的那个东部城市到日本列岛或韩国济州岛,只隔开了一片不大的蓝『色』海域,那距离比我老家的海角要近得多……我心中有一个私念在拱动,就是希望徐福当年的启航港不在别处,而就在我出生的那个海角。我咕哝说“不错,从这儿出海水路最近……”
纪及喃喃“也许。不过要从公元前两三百年的现实去思考,而不是看图说话。徐福这次远航比西方的哥伦布现新大6整整早了一千七百多年……以当年的航海条件和技术来看,要横渡这片海域太困难了——比如晚了许多年的唐代鉴真和尚,他最早几次从这儿东渡都失败了……”
“那么从那个海角出不是更远吗?”
他的手指从辽东半岛附近的几个岛屿开始,一直指点下来“这是一条通向日本外岛的海岛链,徐福的船队可以沿这里走走停停,一路补充给养、规避风浪……从古航海的角度判断,也是一条可能的通路。”
我兴奋地看着他。
纪及的脸『色』又板结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比如人物祖籍,试航,集结地和造船场,它与那个海角纠缠不清的关系……要否定一个假设,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这真是无趣。如果说让我找一个自己最讨厌的工作,那就是与人打笔墨官司。那种事儿无聊极了。
从纪及处回到杂志社,马上被娄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个内间,端量着说“怎么不太精神啊?工作顺利吗?”
“不太顺利。”
“一开始就不顺利?”
“如果我是那个城市的头儿,决不会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一个古代的大骗子……”
娄萌“哟”一声“他可是伟大的航海先驱啊!有关领导十分重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意义……有关部门投入了多大一笔资金,可见决心是很大的!你们一定要做好啊!”
“这很难。那些海岛像砂粒一样撒在大海里,谁知哪一个才是‘三仙山’?再说如果引起没完没了的争执,也是很无聊的……”
她的胸脯一耸一耸,显然有些生气。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层银霜。香气四溢。她怜惜的目光注视着我,放低了声音
“你们可能不知道,许多人——那些学者,一听到消息就自告奋勇跑去了,对方出手阔绰嘛。他们只待了十天八天,就写出了长篇大论,说这很容易论证嘛,徐福当年就是从这里启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让他们做好了。”
“那不成。领导也知道那样不成。不过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五千年的汤》
一
这是东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几年不见已变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楼,霓虹灯玻璃幕墙,等等。似曾相识。与我们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这儿是蓝天绿水,沙滩洁白。我们那儿烟尘多,干燥,树也长不旺。没办法,大有大的难处。人一到了东部海滨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这儿可真是亏透了,这真是一辈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内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里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烂不堪的路面,还有蹲在门前晒太阳的老少,各种按摩屋和廊,嗡嗡震耳的高分贝音箱,又恨不得赶紧逃离。如果再到城郊乡村看一看,随着离城越来越远,破败的陋巷会越来越多。大房小房参差不齐,最小的房子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挤在里面。许多房子里甚至没有几件木头家具,红薯和芋头之类就晾在屋内,细粮装在泥做的囤子里。一眼望去,这样的乡村在田野上无边无际。
华丽的海滨城市与颓陋的乡村离得太近。高大的楼房与低矮的市民小屋离得太近。这使人觉得在此择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异中毕竟不妙。而我们的那座大城市虽然也有这样的问题,但因为规模浩瀚,空气浓浊,一睁眼也望不了多远,加上街巷过于繁琐,人们已经无暇厘清了。海边中小城市可不行,这儿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清清楚楚,所谓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马上会使人心生疑窦,疑心有人将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钱全搜刮到这里,在显眼处盖了几条光鲜的大街而已。
纪及因为以前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并无多少惊讶。以前我们接受的那个立传项目,恰好传主的老家就在这一地区,属于这个城市管辖的一个乡村。他的那几次东部之行糟透了,以至于情绪从未有过的恶劣。结果我们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独自办成什么事儿也许很难,因为他太刻板,太认死理,再加上长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会儿我们坐在一辆豪华车中,飞驰在去市政大楼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树星星点点开放了。这种花只要一开就香气扑鼻,望一望它火红的、小灯盏一样的花束,闻闻那种气味,无论谁都会高兴。往前望去,大路如此宽敞,车辆一点都不拥挤,看看天空,则是瓦蓝一片。车在市内竟可以开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风驰电掣,真爽,还有某种权威感。我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瞥瞥纪及这家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脸上像落了一片阴云。你到现在都不高兴,那么这辈子高兴的几率就寥寥无几了。没办法,好人哪,不过『性』格决定命运。
来接我们的是一位副秘书长,叫唐再加。我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实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持重,矜持有余。这通常是权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种气质。整个从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几乎没有与我们说上几句话,无非是一见面说明是某领导派他来接我们,要与我们会谈和宴请之类。
一座大楼突兀地出现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伟地踞于城市东郊。多么大的广场,广场正北是高耸的主楼,两侧是副建筑。主楼基础高大得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层台阶托起,让人想起布达拉宫或某个国家的总统府——不,就我狭小的视野而言,还从没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筑——它与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和呼应,独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树木,有堆积的假山。特别显眼的是精雕细刻的花岗岩围栏,栏内是耸立的晶亮的不锈钢旗杆。这片广场一『色』由绛红花岗岩铺成,所以阳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车子往层层台阶那儿开去时,唐副秘书长嘴巴一努,司机立刻打一下方向盘。原来车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阶上。正门前有笔挺的警卫站岗,他们一齐敬礼。
从这座大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得不断忍住心中的惊讶,进入大门之后因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饰物,让人视觉上极难适应。我的眼睛直盯在前头领路的唐的后脑,那里有一个没被头盖住的秃旋儿,像一个靶心。偶尔瞥了一眼纪及,心里佩服起来他永远是同一个表情。电梯到了,这儿也有警卫人员。打敬礼。十八楼。厚厚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头。一直盯住靶心,担心脱靶再也找不到路径。这座大楼啊,愁死活人,『迷』宫中的『迷』宫,如果有哪个盗贼胆敢闯进来,那他算是倒了霉——他连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书长在拨电话“哦,徐福厅?知道了。”我没有听错,小声凑在纪及耳边说“听到了?人家徐福在这儿有一个专门的厅!”他无动于衷。
一扇雕花大门,上方门楣赫然刻了三个大字徐福厅。艳丽的长袍小姐打开大门,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几百平米的大厅内还是华灯齐明,一大束直径足有两米的鲜花簇团,两个头梳得溜光锃亮的男人——不,一角还有两个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两个男人站起的同时,我现唐的两眼『射』出光束,一脸甜笑。“我们书记,我们部长……”“哦,欢迎!欢迎!”两个男人只说话,两脚一动不动,微微伸着手。我们走过去,两人与我们一一握手。闪光灯不停。“这是最好的古航海专家!最好的写作家!”唐再加说。纪及不吭一声,但我忍不住,还是说“我不是什么写作家,只是一名编辑。”“唔,媒体的,”其中的部长接过了话头,“你们可是上级领导亲自派来的啊,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会谈开始了。刚开始书记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两位专家住在哪里?”副秘书长回答“宾馆,嬴政宾舍。”书记歪头看一眼身旁的部长“还是应该让专家住到更有特点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温泉去?嗯?”
部长拍手“太对了,一点不错啊,应该住到那里……”
二
新住处是以前某县的温泉疗养院,一年前经过修缮改造,更名为徐福温泉。而更早人们只称呼这里为“千年汤”,现在也还是这样叫——据说关于这个温泉的记载已经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远扬,直到今天还是周围几百里具有神奇治疗作用的一处汤。当地人把温泉叫做“汤”,沿用了古老的称谓。听说以前只是一幢幢简陋的石屋,凿出的池子上搭个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县里接手经营时还朴素得很,不过是将石屋扩大了而已。这座不大的小山上还有几处温泉,有的因为水量太少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所以也就多年没人理睬。当市里重新开这个疗养院时,除了将原有的温泉重点利用之外,对全部山头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连同整个小山一起规划,请来南北最有名的设计者,依照山势和原有景物重新调整布局,最终形成了囊括整个山头的极复杂极阔大的一片景区。这片景区目前占地至少三千余亩,内有小湖和石林、园艺区等。区内五星级宾馆两处,所有洗浴间全部引入了天然温泉。
“他们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样子建成的吧?”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问纪及。身边全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服务员,一『色』标致,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似的。
纪及未吱一声,只顾跟上引导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来过,问了问,他摇摇头。唐副秘书长把我们领到一个沙盘室,这里有手持木杆头戴耳麦的女解说员。沙盘浓缩了整个景区,栩栩如生。“欢迎领导光临举世闻名的徐福温泉!先让我为各位领导汇报温泉的……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优质天然温泉,是我国东部驰名中外的疗养胜地。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东巡时,曾两次在此下榻并洗浴——您一会儿可以现场看到‘秦王汤’;秦王派遣伟大的航海家徐福为其寻找长生不老『药』,船队出海时,为了一路得到神的护佑,徐福亲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弓弩手入温泉沐浴。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后来人就将这里取名‘徐福温泉’。”唐副秘书长一直陪在旁边,我这时忍不住对他说“徐福率人入温泉是可能的,率‘五谷’,那是种子啊,水一泡不是要霉吗?”唐鼻子里“嗡”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离开沙盘时,我现纪及脸上轻松了,就问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们怎么知道?”纪及点头“人嘛,只要没心没肺,怎么说都可以。”
我们每个人给安排了一间。这有点浪费,提出合住一间可以了,唐笑着“不成不成,两个男的哪能合住一间?咱按国际惯例。”我们只好接受下来。这儿的条件一流,除了房间设施高档舒适,还有为不同客人准备的各种服务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费,这在整个温泉区就像代金券一样。这些卡花花绿绿,一开始看不明白,而小姐们拿到手里马上说得清清楚楚,什么按摩的玩老虎机的特别保健洗浴的看表演的……
纪及对姓唐的提出要尽快展开工作,先要看的是市里标出的有关徐福景点,比如起航港遗址、徐福秦王会见地、古造船场;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馆,看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有供你们使用的专车,这几天由部里一位副部长陪同你们——纪及连说“不用不用”,唐说这不可以啊,主要长不能陪你们,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领导是一定要陪的,没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当纪及说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时,唐立刻摇头“先不急嘛,下山慌什么?先休息透了再说!你们在这山上转几天最好了,因为这里就是最重要的一个徐福景点啊!秦始皇来过,徐福在这里举行过仪式,洗浴斋戒……”
因为这个温泉离市区只有三十华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经常来来往往。我现他们夜间并不离去——有时明明开车回市里了,可一大早又会出现,原来他们是赶回来过夜的。后来我才知道,唐作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书长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断陪一拨拨客人来这里,有时一个晚上要陪五六拨客人用餐。哪里的客人都有,京沪,海南岛,东洋西洋;四五个大鼻子女人在景区内来来往往非常惹眼,原以为是客人,经人介绍才知道她们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你们如果夜里去歌厅,就会碰上她们。”服务员说。原来她们是唱歌的,是景区专门雇用的。“全市就这里有外国歌手,原来市区还有两个,她们嫌收入少,最后也到这里来了。”服务员是一个小伙子,平时闷声不响,后来熟悉了,领班的不在跟前就与我们搭讪,快言快语。他剃了板寸头,穿了深蓝『色』小立领制服,戴白手套,闭上嘴巴像一个严厉的保镖。他与我们说话时,腰上的对讲机里咕咕哝哝,他并不接答;有时候却要抓起来回应,用语极为简练“明白。”“是。”“好,一定。”我们现他与其他服务员不一样,从穿戴到气质风貌都有不同,最后才知道这是景区内一小部分“特勤”——为特殊的区域和客人所备,并随时听从特勤部的调度。他们这部分人职责复杂多样,为重点客人出门提供日常警卫,临时接受其他任务;最特别的一项工作就是应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专门陪护。类似的特勤全区大约有二十几个,男女各占一半。有一次走廊里过来一个气宇轩昂的女子,个头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视,迈着猫步,到不远处的一个客房跟前按铃。门开了,出来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咕咕哝哝将其领入。老头是亚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务员小声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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