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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用手去抚『摸』那些变了颜『色』的皮肤,那是一些长长的紫斑。她叹着气
“这都是他开山时留下来的。有一回一个哑炮响了,把你爸爸压在下面。他们慢慢腾腾往外扒人。人家后来告诉,如果不是有几个大石块在下面支着,他早就给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这样,等大伙儿把他扒出来,他的脸已经变了『色』,可总还算留住了一口气。刚开始扒的时候,有人说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么。他们扒得很慢。后来快扒出来了,总该小心点儿吧,该把石头搬开,把沙土用手抠掉,别伤了下边的人哪。可那些凶惯了的家伙,硬是用镐头、用铁耙子去扒拉石块,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这个紫斑,这儿一连三个齿痕,都是铁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该多么痛。我又去看他膝盖上那一溜长长的刀印。
“这一下最险,这是一块飞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点点儿,你爸这条腿就算废了。”
我仔仔细细看这个『裸』体。我数了数,大一点的伤疤有四十多处。妈妈告诉我,它们都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都是在后来,在开山的时候;还有从山区回到平原上以后,被那些背枪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他就靠全身的那种狂暴劲儿活下来。别人把一切残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给我和妈妈,甚至是外祖母。这样他自己就轻松了。他是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三
很明显,从四周不断围拢而来的残忍和暴虐,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不幸正像细菌一样通过他传给小茅屋、传给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这儿没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将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我真心实意盼望父亲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威吓我说
“再这样讲要遭雷击……”
我很害怕。我立刻想起了外祖母在世时讲过的一个故事——从那时起,只要打雷下雨,我就有点胆战心惊。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对长辈不孝,行过亏。有一天下雨,天上的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红『色』的火球总是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滚动,火星都要溅进他们的屋子里了。老当家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就把全家人召集起来问咱家谁做下了坏事?谁做下了亏心事?谁做了,谁就自己到院子里去吧,不要连累了全家……外祖母说那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行亏的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他虐待过爷爷,骂过老人,和老人一块儿出去玩时还推拥过,把爷爷跌伤了。小儿子在响雷中吓得浑身哆嗦,铁青着脸,就是不敢往院里走一步。这时全家人都从脸『色』上知道他做了坏事。雷火一阵猛似一阵,总不能连累全家啊,老当家的急了,就抓起他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全家人都眼睁睁看着轰隆响起一道闪电,小儿子再也没有了。
我很久以后想起这个故事都感到害怕。当妈妈威吓我时,我又想起了它。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再也不敢诅咒父亲,不敢起那样的念头。暴雨天里,雷声滚滚时,我总是小声祷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再也不起那样的念头了……
巨雷滚动着,它终于没有接近我,它大概饶恕了我吧。
可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我心里的恶念并未驱除,它已经无可救『药』。因为那种让爸爸死去的念头只是在惊恐中被压抑了,而它永远也没法从根上拔掉,它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但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一天不希望听到他的呻『吟』,更不希望他招灾。我矛盾,痛苦,有时真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憎恨他。我大概一直在憎恨他。我甚至想象他从我们的小茅屋中变戏法似的一下变得无影无踪才好——不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再也不要遭受痛苦了……因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真是太多了,我想不出世上会有任何人遭过他那么多的磨难,也想不出世上有任何父亲会像他那么凶暴可怕。
有一天我逮了一只野兔。我是跟园艺场里的老猎人学会了下绳扣才逮住了这只兔子的。它虽然个头很大,但从『毛』『色』和眼神上看,它还是一只刚刚长大的兔子。那会儿它吓得浑身抖。我把它关在了一个小笼子里,喂它白『色』的菜叶,看它的三瓣小嘴奇妙地活动。我藏在暗处看着它刚刚咬了一口,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缩到了角落里。它吓坏了。我多么喜欢这只小动物,晚上睡觉时,睡到半夜,我听到声音就起来看一眼。我想看看它是否在没有人声的时候偷偷地吃一点儿食物——它有两天没吃食物了。很可惜,它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我决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把它放回原野……可是有一天我不在家,回来时看到的是一只被宰杀的兔子,它在干土上一动不动。
我哭着大声追问这是谁干的?妈妈往里间屋指了一下。我立刻闭上了嘴巴。我无声地哭着。我那一刻恨死了这个凶残的人。多么好的一只小动物,他竟然把它杀了……
他一出门我就大声质问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
“他说这只兔子原来很肥,它什么也不吃,再养下去只能饿死。眼看着它这样,不如把它杀了。”
我哽咽着“我正要把它放掉……”
“孩子,你早该把它放掉。你看看也该知道,我们家的这个人是不会有那样的善心了。我当时说等你回来,他连听都不听……”
妈妈说到这儿,那个凶神恶煞从外边回来了。他好像看也不愿看我,或者是不敢看我——一进门就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割烟刀,把那个兔子一点一点剥掉了皮。
我远远地逃开了,逃得很远,一直跑到果园深处,又跑到灌木丛中……我对着那片『色』彩斑斓的原野,那些数不清的野花儿、杂草和树木,轻轻地说
“原谅我吧,我是一个罪人。原谅我,以后我永远也不逮野兔,不逮刺猬,不逮小鸟……原谅我吧,这是我的罪过。我永远也不做这样的傻事和坏事了。”
那一天我直到天完全黑透了还没有回家。我怕闻见炖兔子肉的气味。我要远远地躲着。我的两条腿像石头。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我会在丛林里过夜。到了半夜,丛林越来越凉,四周一点亮光也没有。可我还是不愿回去,我害怕极了。丛林中响起了哧哧声,还有各种野物的蹿跳声。我觉得冰凉的蛇就在身上活动,我不敢咳嗽,不敢走动,只紧紧地抱着身子……
那一夜,我从树隙寻找天上的星光。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它们差不多一块儿抖动,像嘲笑的眼睛。我从星空上看到了那么多的神秘,还有说不出的恐惧那个夜晚我好绝望,好孤单……在那个夜晚我真想不出人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该怎么活下去、怎么长大……难道真的有个不同于前一天的明天吗?难道我真的要等待自己一点一点长大,到那个我一辈子也不想去的远方吗?远方是我毫不熟悉毫不明白的地方,我不知那会是多长的路……
这个夜晚我还想到了“死”,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祖母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跟她去吗?我又怎么死呢?我想如果沿着西北方奔跑,跑到海边那个高高的悬崖上,一闭眼睛,就什么都完结了……那会儿我才明白一个人真要死去可不那么容易——如果容易,父亲早就这样做了,他大概是最不愿好好活着的人了。我还想到了其他,比如,我如果死了,妈妈会怎样?她可能再也不会活了。妈妈,我无比爱着的妈妈,我一想到她就哭了。我明白,只为了妈妈我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夜晚我又触动了那个禁忌诅咒父亲死去。我流着眼泪,仰着脸,对着满天的繁星小声说就让他死去吧,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即便响起了隆隆雷声,我还是要说……我咕嘟着,战胜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静——这样直到许久,直到身旁响起了一声声小小的蹄音。我吓得紧闭双眼,两只手抓住了沙土。一会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呼吸掠过了我的脸庞,接着又是轻轻的触碰,我马上睁大了眼睛——一对又大又亮的眸子,浓密的睫『毛』……我差点喊出来。我退开一点,看出这是一只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视着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样待了片刻,我试着往前一点,然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颈。我的脸紧紧偎住了它的额头……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从不敢想象的奇迹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我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脸上,它却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可惜这个时刻只在梦里,这是我的一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脸上的泪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离开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极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我想嗅到一点酒气……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对面屋子里的那个人轻轻打着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吃饱喝足了。黑影里,那个长久困扰人的『迷』『惑』又缠住了我一个人在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那副好心肠难道会完全消失净尽吗?哪怕只留下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也好……这个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着,最后轻轻问——问窗上的星星,问我梦中的小鹿……
从那一天之后,林子深处就成了最好的去处。哪怕是梦中能够与那只小鹿会合,能够向它倾诉——我相信它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从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切。当我郁郁不快的时刻,它就小心地触动我,亲吻我的脸颊——可惜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四
父亲正寻找一切机会来积累食物和一点点钱。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还在屋子四周种上了山『药』等。在那小得可怜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栽种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侍弄它们时,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没见他在房前屋后用过锄头除草,甚至也不用铁锹去翻土。他蹲在那儿,简直就是用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块,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无比疏松,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浇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余的冒杈。当时无论是果树还是农田,除虫的时候都要喷『药』,可是只有父亲从不使用农『药』。好像他就为了更好地表达对那些害虫的深仇、对他亲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亲手去翦除一样。他目光尖锐,看到植物枝叶背面藏下的虫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哪怕是最小的蜜虫也逃不过他的眼,他把它们先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看一看,然后捻烂。他像侍弄一个娃娃那样抚『摸』着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着,除去杂草,专心地守护。他可以长时间蹲在一棵山『药』边吸烟,一动也不动,把烟灰磕在脚下。这时他的模样是完全陌生的,让我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态……
经他的手种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么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他栽种的哪怕是一株两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壮黑乌乌的,充满了汁水,爬向很远,一直疯长在阳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胀胀的地瓜。他种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顶上爬,在院墙上爬,在猪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妈妈说“南瓜长在茅屋顶上,会把屋顶弄坏……”他连听也不听,只管让南瓜结出最大的果实。那些南瓜个个长得像金子一样颜『色』,用它们做稀饭、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墙头的秋天,远处那个镇子就要开大会。那些背枪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亲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正在给南瓜除草,来人迎着他就是一声吆喝。他们一边一个押上他,母亲追上去问了一句什么,又被呵斥回来。
她哭着说“你爸爸——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
我听了并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经常生。
妈妈说“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
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坐卧不安。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心思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
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后来我也跑出去了……
镇子上人山人海,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里拥挤,要不停地流汗。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一边跟上走。
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我找不到。
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一场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跌掉了牙齿……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后来,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着脸躺在炕上。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大概是妈妈回来了——我把灯点亮,天哪,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从那天之后,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子越来越瘦。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
妈妈说,他又断了一根肋骨。
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之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妈妈的白一根接着一根生出……
就这样,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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