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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八一大早,连宋带着烟澜在小江东楼喝早茶。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临着正东街,街对面排布的全是读书人常去的书局和笔砚斋,笔砚斋后头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个小沙洲,时人称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时不时地会栖几只野雁孤鹤。
小江东楼建得挺高,竹字轩是楼中望景最妙的一处雅阁。作为王朝之吉,烟澜是大熙朝唯一一个出宫从不受限的公主,因此连宋每月有个两三日会带她来此处喝早茶。天步瞧烟澜颇爱此处四时的景致,便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将竹字轩定了下来。
正是巳时三刻,连三在竹字轩中助烟澜解一局珍珑局。街上忽起喧嚷之声,烟澜身旁的侍女待要去关窗,看连三的视线还落在窗外,一时犹豫,烟澜瞧见,顺着连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数名少年吵吵嚷嚷地从街北口行了过来。十来个少年,皆头绑护额身着窄袖蹴鞠装,一眼便知是队行将参赛的蹴鞠少年。
新上来添糕点的小二刚当小二没几天,不大懂规矩,顺着房中二位贵人的目光瞧见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进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烟澜抬手挡了,烟澜轻声问小二:“日进十斗金?”
小二终于想起来察言观色,他瞧房中两个侍女,伺候小姐的矮个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着却很柔和。而做主子的这位小姐,同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说话时声音也又轻又软,脾气无疑是好的;棋桌前的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多嘴时也没见这位公子说什么,他想他脾气也该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着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来自大富之家,才不晓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平安城各坊都有支蹴鞠队,安乐坊的日进斗金和我们开源坊的日进十斗金一向的不对付,往日我们日进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时,每月他们都要同我们比一场。”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时有些停不下来:“后来玉小公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日进斗金觉着没有玉小公子在的日进十斗金没意思,每月一场的比赛这才作罢。我前几日听说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着他们立刻便同我们下了战书,所以今日我们日进十斗金这是应战去了!”
烟澜皱眉,轻细的声音中含了疑惑:“日进斗金,那是何物?日进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进十斗金是我们的队名啊!”立在烟澜身后的矮个侍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做没看见,“当初各个蹴鞠队起名儿的时候,其他各坊要么叫猛虎要么叫恶狼,我们开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觉得这些名儿太过普通很没有意思,就给我们队起名叫日进斗金了,这个名儿多好,多贵气!可安乐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压我们开源坊一头,竟偷了这个名儿先去蹴鞠会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气,我们就叫日进十斗金了。日进十斗金,比安乐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朴实地比出了九根手指头。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见他手中的黑扇朝着街上少年们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头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头一看:“是我们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们玉小公子虽长得是太俊了,可一点不娘们儿,公子怎么能说我们玉小公子是个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个猛,”他比出个大拇指,着急地替他偶像辩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场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这世上有这么男人的男人!”
公子没有再说话,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会会他。”
大家都不相信她不是男人的玉小公子在小江东楼的楼下撞上连三时,正边走边严肃地和与她并肩的一个细高得竹杆似的少年讲蹴鞠战术:“胡常安他个头虽壮,但你别同他比拼蛮力罢了,大家文明人嘛,拼什么蛮力呢,我昨日去他们日进斗金探了探,哦别管我是如何探到的,胡常安他眼见得下盘还是不够稳,而且……抱歉让一让……”
挡在面前的白衣身影并没有让一让。成玉就自己主动让了一让,低着头继续同身旁的竹竿少年讲战术,可同那白衣身影擦肩时,手臂一紧,被握住了。
成玉就有点烦了,抬头一望,瞧清楚握住她手臂的是谁,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连三哥哥!”
跟随着她的少年们见老大停下了脚步,亦停下了脚步,见老大惊讶地称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做哥哥,一边心想果然是老大家的人长得就是好看,一边也齐齐恭敬地唤了一声:“连三哥哥!”
成玉立刻回头瞪他们:“是我哥哥,不是你们哥哥。”少年们挠着后脑勺面面相觑。成玉挥手让他们站远点儿,自顾自沉浸在那声连三哥哥里头。
她没有亲哥哥,表兄堂兄其实也没几个,再则同他们也并不亲热,便是称呼也一贯疏离地称某某堂兄某某表兄,亲热地叫人哥哥这事儿还从未有过。这一声连三哥哥,她自己叫得都很新鲜,还有点回味,不禁又乐呵呵地瞎叫了一声:“连三哥哥。”
连宋放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近没在琳琅阁碰到你。”
成玉一想,最近她忙着备赛,加之上次花非雾当着姚黄的面图谋连三后,姚黄自我感觉被这么伤一回他应该可以至少清醒三个月,欣慰地表示三个月内他都不想再看到花非雾了,因此成玉的确好些日子不曾去过琳琅阁了。
但花非雾和姚黄这事儿说起来太一言难尽,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我开始修身养性,不去青楼找乐子了。”
“哦。”连宋道,“但我听花非雾说,你和她保证了每个月至少要约我逛八次琳琅阁。”他笑了笑,“我一直在等你来约。”
“我什么时候同花非雾……”成玉卡住了。她简直有些恨自己的好记性。
她想起来了,依稀……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日在手艺小店辞别连三后,她便提了牙雕小仙回头去找了花非雾,顺便接姚黄,且大致告知了他们她有负所托,事情没有办成功,但是她不知怎么回事认了连三当哥哥。当是时姚黄非常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表示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花非雾一人失望了许久,还开了瓶十五年陈的桂花酿扬言要借酒浇情愁。
一人两花把酒浇愁,她喝得晕晕乎乎时,小花眼睛一亮,同她说了什么。此时着力回忆,成玉想起来小花她说的似乎是:“我竟没有想到,其实花主您做了连将军的妹妹,这是一桩意外之喜啊,不正好光明正大邀他一起上青楼来喝花酒么?就上琳琅阁,就来找我!”
当时她可能是昏了头了,傻乎乎地表示这真是一条妙计,她还正正经经地问了小花:“那我一个月约他几次好呢?”小花也正正经经地算了一下回她:“八次吧。”她又正正经经地问小花:“为什么约八次啊?”小花也正正经经地回她:“因为八这个数字很吉利啊哈哈哈哈。”
当日一切历历在目,她甚至看到一旁的姚黄不忍目睹地闭上了眼睛。
想起来这一切的成玉,也在此刻不忍目睹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听到连三淡淡:“结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后来我想,你大概是又忘了。”那微凉的声音响在咫尺,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成玉本能地觉得不能够承认是她又忘了。可她又有些怀疑:“连三哥哥你真的在等我?”
就见青年抬了抬眼:“怎么?”
她含糊:“因为约你逛青楼什么的,这一听就像是篇醉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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