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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湄一手扶着额头,一面轻声细语同叶文心说话,很有些央求的意味,自叶文心来了宋家,她便算是姐妹里头跟叶文心走动得多的,此时说得这些,叶文心倒不好一口回绝,可她心里有事,才刚婆子又确是说了前边有贵客在,蹙一蹙眉头:“表姐可是上头了?要不要吃杯热茶解解酒?”
并不曾搭理她要出去走走的话,在别家的院子里头胡乱走,不论撞不撞上别个,总归失礼,石桂靠得近些,一听宋之湄开口,赶紧使眼色给琼瑛。
琼瑛来的时候就得了吩咐,何况石桂还说过宋之湄大胆不请自到的事,甫一听见便笑盈盈的矮下身来劝道:“姑娘身子将将好,可不能再吹风了,倒没成想,金陵的天儿冷得这样快。”一面说一面把手炉子塞到叶文心怀里。
宋之湄面上神色一僵,吴家姑娘这下子想起她来了,琼瑛这么一说,在坐的都知道她要出去走一走,吴家姑娘上回不过薄怒,这回宋之湄却是犯了她的大忌讳。
眉梢都凝着冰霜,一声笑得好似裂冰:“玉蕊,开了格扇,宋姑娘酒多了热得慌呢。”说着指着酒盅儿,原来防着小娘子们吃醉了不雅相,送上来的都是菊花浸酒,带些酒味儿,甜水似的吃不醉人,吴家姑娘点出来不说,还又加了一句:“这酒是吃得人头昏眼错的。”
头昏眼错四个字咬了重音,扭脸看过去,把宋之湄钉在原地,她不防叫人喝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点心思立时见了光,叫她躲都没处躲去。
眼儿不敢看向吴微晴,便去看琼瑛,染好的豆蔻指甲在掌心上划出白痕来,她面上飞红,叫人看着确是饮了多酒,干脆抬头带笑接了口:“我是有些上头了,往里头歪一歪,过会子好了再出来。”
做个不胜酒力的模样,躲了羞往子里去,避过人的目光,人歪在榻上,枕了大迎枕,还笑盈盈叫丫头给她沏一杯茶来,托辞既是多了酒,便道:“烦你沏一碗俨茶,好与我解解酒。”
这么看着她便是个好性儿,吴家姑娘越显得不饶人了,座上三个跟她沾着亲,另一个还跟她交好,她往里头一躺,倒是一静,余下几个互看一眼,陈家姑娘却咬了唇儿,她再是年纪小,也是懂道理的,都说了前头有贵人,宫里来的,除开几位皇子还有谁,这么想着往前头去,同她平日里那些个知礼温文全然沾不上边了。
另几个不愿意得罪了吴家姑娘,还玩转花壶,掷色子赌点数,目光却不住往余容泽芝脸上打转,一家子里出来的,一个办了恶事,另两个自然也引人猜度,余容泽芝不过性子拘谨和顺,也是懂得道理的,两个垂了脸儿,原就不爱此道,欠了身说去看一看姐姐。
石桂如今虽跟了叶文心,只怕春燕还得了她里头如何,她总归是跑腿的丫头,干脆跟了进去,只听见余容声儿细细的:“大姐姐可好些了?”
宋之湄脸面一时下不来台,她想出去走走,也确是存心思想跟着纪子悦的,姊妹两个那一番眼色怎么瞒得过人去,哪知道她的心思也没能瞒过吴家姑娘,叫她一眼就看破了。
若说她心里有想头,也着实冤枉了她,她不过想同纪子悦更亲近些,肖想旁的,自知也是想不着的,对着这么两个妹妹,从来都是不理不睬的,心里却怎么不酸,余容的亲事都已经相看起来了。
姐妹里头她最年长,却偏偏把她的亲事推给了亲祖母祖父,难道她在金陵长到这样大,竟要嫁到贫乡穷壤不成。
两个妹妹进来,实是给她递个梯子的,宋之湄正愁下不来台,赶紧接了:“有些上头,怕是贪杯饮得多了。”缀着热茶,自来不曾觉得这两个妹妹似今儿一般顺眼。
余容泽芝心里却也有些可怜她的,她们打落地就在一处,教规矩也在一处,奶嬷嬷打小就教导得严,太太给的便谢着,逾了规矩的便不能要,可也因着太太虽冷淡,该有的一样不少,再看宋之湄,看着是千宠万爱的,反不如她们两个。
姐妹两个陪着坐了,平素在闺之中也只说说针线,宋之湄先还耐着性子听了,说得多了又觉得这两个妹妹甚是无,隔得好一会儿也没见陈家姑娘进来,到底是孟浪了。
宋之湄心眼活人更活,略躺了会儿就撑起来:“也不好一直这么躺着,总归是在别个家里。”她面上红晕褪了些,看着便似酒醒了几分,扶着妹妹的手坐起来,拢一拢头,正一正花钗,还往恰航中去。
恰航是两层的石舫,底座是石头打的,上面的屋子却是木造的,往上还有个平台,能登人垂钓,几个姑娘们玩腻了转花壶,便到石舫上层,钓鱼杆子都预备好了。
宋之湄立到船头去,往梅林深处望去,转了一圈还是不曾见到纪子悦的身影,几个姑娘都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她纵有心想问,又是才刚出过丑的,赶紧同陈湘如坐到一处,还笑道:“我这眼花手抖的,要是没钓上来,得输什么彩头?”
隔得好一会儿,才看见纪子悦远远垂花门边走过来,怀里抱了一丛素馨梅花,她才过了门,立在阶下回头对人说什么,远远望过去,只看见门里一片湛蓝色的衣角。
两个这么光明正大的说着话,丫头们却都远远避开了去,睿王盯着这个表妹,满面是笑:“我还想带了你猎黄羊去,姨父不许,等我猎着了,抬了来给你。”
纪子悦垂了脸儿,面上红晕初生,嘴角一抿露出点笑意来,两个原也这样说话,小时候纪子悦初学骑射还坐过他的马,跟着他学拉弓,分明是一处长大,总角的时候梳个辫子也见过了,开裆裤外头罩袍子的年月就熟识,却不知怎的,越大越是羞怯了。
她不开口,他就往前逼近一步,丫头们哪一个必拦,到底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纪子悦身边只跟着一个金盏,她睇过一眼去,金盏就往后退到山水回廊里,纪子悦壮了壮胆子,本来在他跟前就无有不说的,抬头看了他道:“我爹娘不肯。”
睿王哪里能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怔得一怔,欢喜的笑了出来:“我还当你不懂,你原来竟是懂的。”
纪子悦倏地羞起来,背转了身子,手指头揉搓着将开的花苞:“你不许说。”反正她都认下了,睿王连声应她:“不说,我不说。”
心里明白的,两个心里有这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打小的时候说着当玩笑话,越大越是当了真,眉间心上怎么藏得住,今儿说破了,只觉得胸中畅快,恨不得痛饮两坛子酒。
羞意还未退去,又跟着起愁来:“我爹娘不肯,你怎么办?”圆圆脸上笑意全无,柳眉微蹙,扁了嘴巴,梨涡凹成一个苦恼的小涡涡,睿王想要伸手拉她,反倒退后一步,纪子悦也跟着往前一步,两个人正立在月形门洞里头,挡得密密实实,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既然两情相许,睿王恨不得搂了她,眼睛里灼灼生光,自下聘一直想到了坐床揭盖头,夏日里她穿着金红薄纱衫儿,衬得冰肌玉骨,像是碰一下就要碎了,喉咙口滚了几回,呼出一口热气来熏了纪子悦的脸。
“我去求母亲替我们赐婚。”拉弓射箭的手上满满老茧,一把攥着,好似没骨头的嫩豆腐,怎么摩挲都不够,心里头热气往外冒,舔舔唇道:“再不行,我就去求父亲。”
纪子悦蹙了眉头,倏地把手抽回来:“那可不成,得我爹先应了才行。”
纪子悦回来的时候,面上红晕未消,把那花儿插在红瓷胆瓶里头,送到表妹身前:“为着这一枝,我寻了好些时候,都是未开的,只闻见香。”
吴家姑娘看她的脸色就知这两个碰面的,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姐脸都冻红了,确是我的不是。”
宋之湄却垂了眼儿,还说什么淑女娴雅,石洞里头还不知怎么拉拉扯扯,几个小娘子都注目着鱼杆,只宋之湄瞧见那头人出来了,却又不见了,这下子看着纪子悦满眼都是打量,心里笑她,白放着太子妃不当,却要去当藩王妃,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叶文心缩在人后不敢往前,心里惴惴不安,哪里是出来玩的,倒像是受罪,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能来纪家,回去问明白了石桂,只要是同颜家沾着亲的,都不能露面。
池子里养的鱼不缺吃食,叫人喂熟了,一有食落下去,便引得众鱼争抢,没一会儿竹篓里头就装得满满得,连叶文心这样心神不宁的,也都钓着两条,石桂拎了五彩丝绳儿绑着的鱼篓往里看,里头竟全是草鱼。
一看池边还种着桑树,心里还觉着古怪,吴家姑娘却笑起来:“多少年了,姨父这性子就是不改,好好的池子里头养什么草鱼,回去蒸了吃还是煮了吃。”
“爹就是那个性子,那一边明岁还得围起来养螃蟹呢。”纪子悦说完便笑,指着园子:“这儿是枇杷那儿是葡萄,我倒觉着好,季季都不空,总有吃食能落在嘴里。”
吴家姑娘咯咯脆笑一声:“你觉着好,改明儿让……”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只是拿手指头刮着面颊,把后头的咽了进去。
纪子悦脸上却没由来的一红,觉着手掌烫,叫他摩挲过的地方跟着了火似的,嗔了妹妹一眼,心里又甜蜜又忐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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