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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3页)

“坐吧清滆兄弟……坐下。”

清滆挠着头,不知怎么才好。他已经多次听到曲予这样称呼他——“兄弟”——他的年纪真的与曲予差不多……这个称呼令他心里打颤,他宁可挨一顿板子也不愿听到老爷这样叫他。

“我请你考虑的事情好久了,清滆兄弟,我这些天心里做了个决定,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这儿,她是个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带上我为你准备的一笔钱,置点房产安家立业吧……”

清滆扑通一声跪了。“老爷……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爷的人,要伺候你一辈子……”

曲予扶他坐了,叹着“走吧,不要太迟了,你的年纪这么大了,早该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该伺候别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时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爷——当老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还可以经常回来做客。你不是曲府的仆人,你有恩于曲府,这里谁也不会忘记你。”

“先生!你这是『逼』杀我呀!我一个下人,怎么好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走开?你这是『逼』杀我呀,先生!”

“不,这里太不清静,总有一天曲府的人也会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后听我一句话好吗?你还愿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滆怔怔地看着他。清滆不理解,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离你这么遥远,就像远视晨星,尚未走近,它就融解在天际了。我心中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摇篮,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荡』中长大了。你准备娇惯我一生。可是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先自离去。你教会了我的爱,谁又来教会我的仇恨?

从此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无数的高山无边的荒漠,不知被血泪染过了多少遍。绿『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赖了默默的吸吮。它们遮掩着、装扮着,你面对它们常要激动地流下什么。它们安慰了人类,安慰了所有的生灵。它们身上流动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日日夜夜吸吮着、吞食着,从地脉深处探出根系寻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坚韧,沉淀在地层深处,需要一棵千年古树的长长根须才抓得住,它会让这棵古树枝叶繁茂。

绿『色』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它用苦涩或甘甜包裹了一万年的悲伤。坚果、浆果,你砸开硬硬的果壳,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吸吮品尝,会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层的隐秘。一切原来都难以消失,它会化为异形异物生出,挂上枝头。

我听到了地壳之下的咕咕之声,我知道流动不息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不会战抖和胆寒了,北风让我肌老皮厚,让我懂得了永远不变的归宿。在一层层如同浪花一样绽放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这就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再不愿睁开双眼。妈妈给我一双眼睛,让你一再地亲吻,于是它变得乌黑闪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湿湿的温温的,像玫瑰和蜀葵轻轻地合在了上面。你让我抬起头,看鸡冠花、墨菊、芍『药』、美人蕉……它们都生在一片碧绿之中。没人知道它们诞生的由来。它们的汁水是什么生成?它们为什么要一再地闪烁着浓浓的红、鲜鲜的红、暗紫的红?

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如果留意一下会现朝阳和落日的红以及它们染出的云彩、红『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红的波涌——那需要多少染料啊!还有红『色』的马、红砖、红旗、红围巾、火焰……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没有那些关于红『色』的惊心动魄的想象。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为它又大又红又亮,让我不敢正视。有长长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我活动着两脚,想把它送给你。就这样去折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也会疼,也会挣扎。它在阵阵钻心的痛楚中摇动不停,于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还有痛,我慌了。我现血的颜『色』与花的颜『色』一样,一样鲜艳。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阵枯萎。来年春天才会再一次被染红,通红通红。我不知道就连它的枝叶也是红『色』的变异,就像红『色』沉淀冷凝之后就要暗一样。土地有多么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不停地闪现出一片灿烂。

在浪涌一样呼啸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后,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来,一片花瓣浓厚得更为可怕。它们化为汁『液』在流动。我看见它们流成了河,流动,咕咕有声。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红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开始浪花飞溅,滚烫的热流灼伤了青草;接着就是无声的蔓延,是冷却和渗透。大地松松地、宽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赠。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样抚育和生成了它们,这个漆黑的夜晚就如数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个春天,它们就会生出一片新的丛绿茅草、稼禾、丛林、花卉。碧绿碧绿的是冷却的颜『色』,鲜红『逼』人的则是它的原『色』。原『色』是个标记,是个提醒。

妈妈,当我一个人走进大漠或丛林,当我凝视这无边的绿『色』和星星点点的鲜花时,我没法不再恐惧。我知道了一个奥秘就难以忘记,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奔流,听到了那一片呼号,妈妈,我怎么办啊!我抚『摸』着身边的一棵树,深知它是由什么变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亲人……我不孤单吗?所有的亲人都默然无语,注视我。

你匆匆地离开了。我多么费解,多么悲恸。我哪里知道你在汇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贪婪无边的泥土啊。我嘴边还留着你饲喂时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额上还有你吻下的湿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开了。你临行时站在门边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几年里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义。有慈爱,有叮嘱,更多的是牵挂。但这目光里包蕴的一切是我终生无法洞穿的。我仿佛听到你在让我去看守和爱护,让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它们半步——它们是什么?我寻找、打听,为走到它的身边我喊哑了喉咙、磨伤了双脚。它们是幼儿?是少女?是刚刚绽开的花、刚刚长成的果?是穷人的财富、是富人的叛娃?它们也可能就是这绿意盎然的丛林,是娇艳的花朵,是奔驰的生灵……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妈妈,我看守了也爱护了。

就在这其间我学会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远也不忘记,不告饶,不妥协,不后退。我记住那冲天的红红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静静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红『色』河流。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链条衔接、扣住,然后传递下去。我将告诉我的朋友、妻女、远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撑破了喉管,我必须剖『露』给你了。

我告诉黑夜中还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践踏之夜,是禽兽痛饮之夜……在比岩石还要凉与硬的黑夜中,谁才不会绝望?所有的小动物都收敛了好奇,退到了欲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们四蹄着地,一声不响地观望着遥远处那场亘古罕见的大火。“这就是他们点燃的!”它们终于鉴定道。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你看着我吧。你注视中的我才真实。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宁珂告诉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们多么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经为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勋。战事已经展到了今天,民众的血和战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请先生再为正义之师一搏。

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

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滆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滆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

宁珂再一次请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这个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头注视着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笑意,整个谈话的过程都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的头『乱』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与你、你的同志一样的事情,但我们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给病人医病,中西医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治愈。但一个医生不能强迫另一个医生采取与之相同的方式……”

宁珂剧烈地摇头。

但曲予并未停止他的话“我几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过国外,经历了很多动『荡』。同窗中也有很多你们的同志,至今我们仍是互助互谅的朋友。我拒绝一切强加的名分,也拒绝一切强加的方式。我是一个医生,我强调科学的思维和冷静的心情。”

宁珂愤怒得摇动了一下桌子。

曲予大睁了眼睛看他。

宁珂的胸部急剧起伏,后来咬咬牙关忍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太冲动了,不过……不过我相信这个时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难以冷静了。曲先生说得对,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没想过,民众在流血,男人女人,三岁的娃娃都被枪杀刀砍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选择。您有什么权利去拒绝?对,我说了权利——你有这样的权利吗?”

宁珂的双目电光一样『逼』视着。

汗珠叭叭滴下来……窗外有个身影闪了一下,曲予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她是曲綪。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连连叫着“爸爸,答应他吧!答应他吧,爸爸!……”

宁珂呆望着父女俩,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牵上女儿的手,木木地走出来。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站在台阶上,他望着西天橘红『色』的流云,一手把女儿搂紧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

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凉。他还是去了。

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长,真难以忍受。他只记得这是一种神圣的、无法变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对他非常殷勤,可到了事情的关节处却极其小心地应对。这个背景复杂的港长先要弄清出手的军火会流向哪里,而后才考虑获利。曲予让他相信曲府有意『插』手军火生意是因为它的产业萧条,而绝非出于某种政治热情——有时那种热情是不得已而为之,是顺应『潮』流和时尚,等等。金志最后对此不再怀疑。但他在关键时刻却提出必须以黄金作为付款形式,而且说最近几笔大买卖都是这样办理,此事非他一个港长所能更动。

曲予对宁珂说了交涉结果。宁珂心里知道这事殷弓他们会十分作难。因为当地最大的金矿还在敌人手里,八司令在三四年间有十几次抢劫运金车,只有一两次得手。黄金对于我们的队伍是至关重要的,当时不得不用它购买贵重的医『药』和武器,甚至还有其他一些至为特殊的用途……曲予考虑再三,让宁珂向他的朋友转达如下意思曲府将尽自己所能帮助这支队伍,医『药』、布匹,直至黄金。黄金的筹划尽管困难,但他一定不遗余力。宁珂被打动了。他紧握着曲予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宁珂当天就要返回部队驻地,曲予阻止了他。像他眼下这个样子走远路是非常危险的,一路上的人都会注意一个脸上有伤、极为疲惫的年轻人。宁珂只好暂时住下来,由曲予亲自给他上『药』。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徘徊,等待得口干舌燥。他急于离开,又被另一些思绪所缠绕。他想念起自己的家——它在那个省城吗?阿萍『奶』『奶』和宁周义身边不是他的归宿,他早已懂得了这一点。从那儿出来时他身边还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姑姑宁缬,她一路上没有一分钟安宁,不停地支派他;而他还要为她的安全负责,因为她太让人牵挂了,时不时地想出一些全新的花招,一个人躲开他游逛。好几次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为此受到宁周义的斥责是肯定无疑的了;最后都是宁缬哈哈大笑地突然出现,令他惊喜中又充满了愤恨。就这样把她护送回了老家——他现那个久别的大宅院如今森严壁垒,与他想象的是那么不同。借助宁周义的影响,宁家在混『乱』中已经与官家结成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这次老家之行,宁珂算是明白了宁周义最终会把命运交给谁。他心中的悲凉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看着花枝招展的宁缬,直恨不得让八司令好好教训宁家一番。可惜八司令在这些年几乎没有与宁家产生什么像样子的摩擦,这也是令他费解的事情之一。原定归途上他仍要和宁缬一起,由他将其护送回来。可他的心思全在那支队伍上,它的驻扎地离宁家并不太远,但就是想不到回去一次。

曲綪迈进这个书房的门槛总是小心翼翼。她怕打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可他抬头看到她那颀长的身材、热烈清澈的眼睛,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一再地感谢她。“为什么?”“因为你对父亲的劝导。”“我还能怎么呢?”“是的……”

因为父亲太忙,她就和小慧子,有时也和淑嫂一起为书房里的青年裹伤。脸部的伤已经好了,背上有一处创口很深,愈合得很慢。换『药』时他伏在那儿,清洗创口也一声不吭。曲綪用一个白纱布擦去他额上的汗珠,有一次当这手在鼻子一侧活动时,他轻轻地吻了它一下。曲綪全身一抖,不声不响地转到了淑嫂身边。淑嫂正仔细地给他盖着一层消毒纱布。淑嫂说“再有几天就可以骑马了。”

他一声不响地伏着,满脸红涨。

后来曲綪一次也没有给他换『药』,没有跨进那间书房。

一个冰冷的早晨,曲綪听到了有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嗒嗒的马蹄声使她心跳。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马伫立在一棵红叶树下,他已经穿了崭新的衣服,连那顶礼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为什么把窗户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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