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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照问:“泊明是哪年生?人?”
许澹道:“熙平十六年——叫庆和元年也好,我与承明皇太子同年生?人,好似与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叶大人也是一年。”
常照一顿:“我比你大了四岁有余。”
许澹惊道:“平年兄文士风采,我竟丝毫瞧不出来,如此,我确是该称一声兄长的。”
他弃了手中的酒壶,为?常照倒茶:“话说回来,平年兄怎地对刺棠这一桩旧案如此了解?咱们?同为?去岁士子,离这桩案子有两三年了,我是个?蠢的,又初来乍到,除了些人尽皆知之事,一分都探不出来。”
常照顿了一顿,淡淡地说:“天狩三年那一场科考,我也来汴都考过,只是当时才学不佳,未曾上榜便是了。”
许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长为?我讲述一二罢,也好解惑。”
常照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
“承明皇太子生辰正是上元节,自他出生?那年起,为?贺太子千秋,上元节庆从三日延到五日,连年赐酺,举国同庆,天?狩三年也不例外。当年先帝在大内生?了场病——至今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是大是小,只知有疾之后,先帝便?有意传位皇太子,当年的汴河大祭,也是皇太子以天子出行仪制代行的。”
许澹摇头可惜道:“承明皇太子颇有明君之相,当年在许州治蝗,声名连千里之外的北幽都有所耳闻……当真是天?妒英才。”
常照轻轻点头:“当夜混乱,谁也不知汀花台上究竟是何时混入了乱党,后来只听人说,祭祀典仪方毕,汀花台四处明灯忽灭,除却跟随太子上祭台的几名金天卫,其?余守卫皆被困人潮不能脱身。就在这一个空当里,有死士越过了太子近前?的侍卫,拼死刺了一剑,皇太子不防,受伤落水,汀花台上金天卫尽死,黑暗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
许澹连连叹气,没忍住还是摸回了酒壶,给自己添酒:“可惜,可惜,不过我听闻承明皇太子功夫不差,怎地这样轻易就叫他们得了手?”
常照摇摇头:“无人能知,灯灭之后,汀花台前?混乱一片,竟还在混沌中踩死了几人,刺杀皇太子的凶徒当时也未曾落网,还是汀花台上唯一活着的重伤金天卫喝令,众人才知皇太子遇刺,立时将汴河戒严了。”
“消息传回宫中,先帝病重,禁宫只发了一道搜捕令,当朝皇后娘娘先带金天?卫沿汴河搜了一夜,只寻回皇太子冠冕,如此众人方知储君已去。先帝不堪此噩耗,就此崩逝,再然后……点红大会前聊起娘娘之时,想必泊明已经知晓了。”
许澹愁眉不展:“先前说太子命丧暴民之手,平年兄又道是当年士子,我却有些糊涂了。”
常照指了指窗外:“你来得不巧,去岁汀花台修缮,不许祭拜了,汀花台上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若你看过,便能解惑。我且问你,承明皇太子早年政绩,除却许州治蝗一事,还有一件,你记不记得?”
许澹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是南方废人祭!当初两广之地‘杀人祭鬼教’风行,不仅当地多受荼毒,过路人也被诱杀过。时年似乎有一被贬的大人死于祭鬼之事,这位大人是太子少师方鹤知旧友,为?平老师怨愤,太子亲下两广,领兵布置了三月有余,将此教一举剿灭,得了天下盛誉。”
常照以手蘸水,飞快地在桌面写了三个?名字:“诛乱碑上三子——刘拂梁、左臣谏、杨衷——皆出身‘杀人祭鬼教’风行的两广和荆楚之地,今上登基后,遣官吏彻查刺棠大案,抓了这三人。此三人皆为?祭鬼教信徒,坚称承明皇太子早年废此习俗,应受上天?之罚,若能杀之,必获大神庇佑,金身不死。”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这般蛊惑言语,竟有人信?”
“为?何?没有,”常照微微一笑?,“三人饱读圣贤之言,当春均是榜上有名,谁知能犯下这样大案?今上与太子兄弟情深,初登基便?不顾太师阻拦,将三人凌迟闹市,遣人在汀花台上塑了太子金像,又刻碑铭记,要他们?跪像相赎。”
“陛下与太子倒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情谊,”许澹叹道,忽地又觉得?不对,“不过,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寻到死士近身刺杀?”
“自然,所以才有了这四个月中的株连,”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晓,进?京赶考的士子,多半在书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睐,借住于这些人家中,这三人也不例外。当初本案彻查,怎么可能只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这些臣属拥护的皇子……”
“诛乱碑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夺储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结臣下和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谋划的夺嫡!毕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只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没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联络臣属,为?自己继位造势,文官一派压倒世家本是常事,谁料太师和?皇后横插一脚,送今上登了基。”
许澹只听说过宋淇因参与刺棠案谋划被赐死一事,不想这背后居然如此惊心动魄:“五大王平素不爱政事,醉心诗文,词句四海知,书帖天?下习,怎会……”
常照颇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谁知醉心诗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岂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权势,无人不想要,为它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直将一生?情分皆悉忘却,诛手足、杀挚友、乱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1],皇权哪……”
他说到这里,忽地觉得自己说多了些,转而?道:“罢了,罢了,哪里轮得?到我等蜉蝣慨叹?总之,当年牵连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数被杀,同诛了十族——大胤开国以来,都少见这样广的连坐,不过储君美名远扬,又死得?凄惨,天?下士人不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赞今上有情。”
许澹听到这里,只觉胸中一阵难平的悒郁之气,不知是因还未为?天?下开太平便?身死的圣明储君,还是这寻不出错处的株连中无端被杀的人。
太子无辜,这样广的杀戮又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最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借着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阑风长雨,生?死人间,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圣天子观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岁尚小,朝中太师与皇后党争,虽不至耽搁朝政,总归是内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两广有西野余孽流窜,北方边境虽暂且平静,谁知几部联盟会不会突然进犯?守城的燕家军是皇后近臣,只盼太师不要从中作梗才是……这江山状似稳固,可哪时哪刻不是摇摇欲坠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许澹搁在桌上的铜制酒壶:“今日你我有缘,同忧江山之事,合该共饮,不醉不归。”
许澹也动容道:“不醉不归!”
*
是夜,落薇在琼华殿中抚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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