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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擦着佩剑看手下人笑闹,不知日后自己便是那个“婆娘”。当时叔安满是伤痕血迹的手死死拽着他,也没让他从破碎的船板上多停一刻,波浪起伏的功夫他便带着一身伤沉进大河中。
各国史书对于亡国将领——这些力图扶大厦之将倾的悲情英雄——是多有着墨,可后来宫中动乱,有关王寂酒与孝愍太子的一切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只余只言片语,何况与这三位紧密相连的丹梦。因此流传下来的有关他的当朝正史只有他衣冠冢里的陪葬与墓志铭,在重见天日之前,历代正史便只有他战死销骨岭前的一段大概描述,存留在一段史家当时未删尽而后人有意存留的《月出·新朝·哀帝》里的半句:“……平和三十年仲秋,孝愍太子与太尉随上饮壮行酒,丹梦领兵十万,朝走城西门……”。其余,便是野史笔记的流传,当做一段传奇,却不为后世所承认。
短短一行字,悲壮已足。而这一大片空白中,从平和三十年夏出京畿到平和三十五年战死销骨岭堕入大河,足足五年的时光,再到大河开闸放水以泄洪,漂流到观天湖被精灵木枝捞上来,又是三百年。昏昏沉沉的三百年,沉在天命已尽的弃国湖水里,以昔日兰凰凤羽护得尸身不腐已是极限,再不能有灵气修复傀儡身。
自然,这梦里并无三百年中事。既然是梦,便无法脱离王丹梦的视角。诚然他来世上时日不短,但大抵是灵物修成,于人事并不擅长且受职位高低所限,未见全貌。
王丹梦的确死于平和三十五年的销骨岭,可是醉之失去他却在多年之前。在他接下任命书的一刻之前,王寂酒就已经如坠冰窖——
“他们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孤拦不住。”这是陛下的声音。“孤甚至都保不住自己的儿子……。”
平和三十年的盛暑。任命诏书搁在凉室案上,王太尉伏在地上,光线明暗分明,一道交界线横在中间。也许是凉室隔绝了热气,尽管暑日他还是觉得有些冷,也难以回话。沉默了片刻,“……是臣之过。”
国君似乎想要安慰他,“你动了宁家,区区一个执金吾……”
“醉之与您,不会走同一条路。我不怕他们。”王太尉起身,拜别国君,“太子殿下还在外面等臣。”
骨钻在阴凉里黯淡,王寂酒退出去,攥起诏书进入耀眼炙烤的蝉声里。
王寂酒如今最感珍贵的是人,比起余党反扑,更看重的是丹梦。他紧挪着步子,廊中独行,不知丹梦只是他失去的开始。走了一阵,猛然抬头,几乎灼眼的日头里,前面独个的撑伞人回头——是换了身常服的桦竹。
“殿下。”醉之躬身,呈上任命诏书。伞下的清凉缓解了他的焦躁,桦竹也没有去接诏书。
“放起来吧。”她说,“醉之,北军与金吾卫我会替丹梦好好保管,等他回来再交还给他。”
两人同伞并肩,一高一低,一绯一白,一路无话。身后的人远远地地跟到宫门,遥遥只闻道别声——
“醉之,你一路小心,我只能同你走到这里了。”
“谢殿下,臣告退。”
也许当时谁都没想到,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正式的告别。宫中路空旷漫长,至此时日光已经偏斜,桦桦还是将伞留给了酒酒,宫人迎来撑伞时,她一双眼还是在踩凳上马车的人身上。桦桦就这样站在宫门前,酒酒掀开车帘回看时,她还是端端正正地站着,向他挥手,然后渐渐地,慢慢地,彼此越来越远。
其时炎炎,王寂酒却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她好似白山雪,这样的毒炙,终究要将她融化吧。”但也随着闭帘养目,和一路令人昏昏欲睡的颠簸车轮被遗忘了。
太子殿下目送那马车淡出视野,还是看了许久。旁人来催时,桦竹也不愿动。宫人有些急,“殿下,您与王太尉能见的日子还多着呢,何必这样依依不舍?”
“近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桦竹看着微微转凉的天,乍起寒风,雷声滚滚,“你看,要下雨了。”
丹梦的诏书是三十年夏拟好的,却是仲秋下的。
这二三月间,杨李冯宁四家余党与旁支、地方氏族勾连,疯狂反扑,刺杀与暗害的情况愈严峻,正是最需要金吾卫严防死守的时候。之前虽也不时有,但都是某一两家,四家联合是从未有过。在此情势前所未有之危机下,太子为丹梦任期之事数度深夜拜见,终于得了陛下默认。此后无论殿上大臣如何上表陈情,桦竹只燃尽了,亲自扔在堂门前的焚香炉中,然后拿起其他案卷,照旧处理政事,时常日出前起,人定未歇。
考虑安全与政事之故,醉之宿在东宫已是平常事。刚开始还是只是与七空子随侍各在左右耳房,他素浅眠,耳力群,时常听到里头梦呓,声音无比熟悉,只是听得不太分明。秉烛夜寻至太子塌前,无人敢拦,因太子令也无人敢近。
帐幔中的鹿韭卸去伪装,只是一个小姑娘。
“……阿娘,你不要随阿爹去……你看看桦桦……”
“他们要烧我……阿娘……阿爹……为什么还不下雨……”
“……我好累……好饿……好痛啊……”
他俯下身,为她掖好被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哄着,珠光下的桦桦如此脆弱柔软,他心中除了怜悯,竟还有其他。
“也许,我真的不必再问木夫人此为何物。”
此夜之后,酒酒会在桦桦熟睡后命人在主塌旁再置一张小软榻,桦桦醒前再挪走,年深日久,竟也不曾被桦桦现。桦桦没提过究竟梦到什么,他也不会问。只是辛苦东宫的客卧室内的太尉随从总要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身迎回主人,然后看着他小憩一会儿和往常一样去上朝,与太子殿下一同回来进膳处理政事,偶尔会有执金吾的事报来,便是这样一幅画卷:王团圆贪凉躺在七空子的腿上,后者抬眼透过书缝去看,那三位姓王的小公子为国家大事苦熬心血,一天里进进出出,个个到了夕食后衣袖都略有脏皱,碎也都有些披散下来,逆着夕照,。从日出到人定,无一日有异。七空子叹了口气,只心中暗道,“团圆的日子不多了,王团圆的日子倒还多。”侧立的侍从一天三班换了一批又一批——前车之鉴甚多,所以不敢多言。
这样的规律,是从丹梦出军的那天被打破的。当时的史官提笔在“平和三十年六七月丹梦捕乱贼数千,大有功,加封平远将军,破格同二品,俸同三公。九月,国境有乱。”后接着写,“平和三十年仲秋,上喜携百官相送,钦天监曰此战大吉。孝愍太子与太尉随上饮壮行酒,丹梦领兵十万,朝走城西门,不复归。”
文史简略,不会将事无巨细,可其中已透出了悲凉讽刺。这些人里——
爱子如命的帝王,黑早去;勤王清世的忠臣,后人称帝;英勇不二的将军,战死无名。而深居东宫的女子,领兵为太子,俘为侍妾,她飘摇而下的时候,月初故国最后一丝荣耀,如同她本身,破碎得彻底。
乌岚是丹梦所识得的,仍存世的唯一故人。他昔日在百官之中,如今仍在。如今的帝王年轻,不知其父之志,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注释】
海天霞:颜色,类似橡皮粉色彩代码hex#3a694,r243g166b148
蜜褐:颜色,类似于口棕,颜色代码hex#,r1o4g54b41
檀色:红色系颜色,接近柿子的颜色,hex#b26d5d色彩代码R178g1o9b93
太尉:三公之一,战时职位。
执金吾:执金吾,古代保卫京城的官员,公元前1o4年由中尉更名而来。《汉书.卷一九.百官公卿表上》:「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有两丞、侯、司马、千人。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地位较高。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另掌造船。掌北军﹐和掌南军守卫宫禁的卫尉相为表里。
玉钩:即玉带钩。玉质带钩始于战国时期,它是人们用在腰带上的饰品,起扣拢腰带的作用,故名带钩,带钩有以铜、铁、玉等多种材料制成,带钩古时又名“师比”。玉质带钩的基本形状一般为扭曲“s”形,一端有钩,多作兽装饰;背有柱,柱下有顶,带钩除“s”形状外,还有棒形、竹节形、圆形、兽面形、琴面形等。
圆领袍:唐宋时称为“上领”、明朝则称为“团领”、“盘领”或“圆领”,是中国古代传统服饰常见款式之一
上:指月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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