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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病一如既往,半倚在一个巨大的沙上喘息,面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了一碗参鸭汤——这使他记起到了晚饭的时间了。他感到父亲的目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失望。就这样被盯视了一刻,老人说话了。他抬起右手,那衣袖有些长,遮去了半个手掌,松松地挥了一下“我看错人了。你是难成大器呀。去吧。”
他怔在那儿。
清滆走近一步“走吧,少爷。”
他跟着清滆出来。他记得一出门,就看到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它们很大,但一点也不亮。这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夜。他突然想起了在海北森林中度过的夜晚,想起了点燃的松明和不停的催人入睡的辩论之声……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尽管清滆在后边一再地规劝,还是径直来到了白玉兰下。他在这儿走了很久。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想着父亲的那句话,不知怎么,老想从积满了灰尘的地方找点东西翻一翻。
灰尘可真多,他被呛着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旧的词句很拗口,但他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几代,这一周遭出了个京官,京官回家省亲,了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银矿脉,回京后就上书朝廷,力倡“凿山谷”,取“大地间自然之利”。皇上恩准,并命他为督办,奉敕开采。京官随即招用了十余位通晓盐铁经济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贾,而这其中就有曲姓。而后的曲贞——他该是老爷的爷爷了,成为督办最得力的助手,并在京官过世后成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督办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陈旧纸页上的东西飞进肺里。他极力想象那个督办的模样,想象采金场上隆隆的炮声和“万两黄金一条命”的民谚。曲贞在晚年脱离了采金事业,这也许是他极为高明的一手。他亲手把一个显赫达的家族从有血腥味儿的地方领上另一条坦途,辞了督办,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投资兴办铁厂、缫丝业和纺织。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过来了,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满了说不清的厌恶。
他把它们掷到了那个旮旯里,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么这么凉啊,从十指传到心头,令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抖。他仿佛听到呵气似的声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他一睁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红『色』的阳光,接着听见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动了。曲予觉得不知是着凉还是有什么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试着动了动,又疼又沉。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从老爷屋里出来,清滆离开之后,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树下,抬起左手猛地击了一掌橡树。当时竟没有觉得疼。
他想去母亲屋里,又忍住了。
闵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出玉兰花的香气……曲予一声声呼唤,站起又坐下。门响了,进来的人是清滆。清滆年纪和他差不多,可是却依照老爷的吩咐剃着光头,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裤脚上扎了腿带子。他多次劝他放弃这种打扮,他总说“是啦”,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这会儿把一个木饭盒打开,从里面端出青花瓷器,有两荤一素,一个汤钵。
“见到闵葵了吗?”
清滆点头又摇头。他把汤钵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过窗子,见到清滆正在看那只八哥,眼里好像汪着泪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亲窗外窥了一眼,见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合手坐着。他又一口气跑到了闵葵住的那个小厢房跟前,隔着窗户就听到了陌生的声音。那种不祥的响动让他慌,就顾不得敲门闯进去。有两个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长胳膊拨开他们。闵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头被白纱布缠住了,通红的血渗出来。他轻轻呼唤,她没有听到。
原来这两个男人是常来曲府的医生。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
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
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不敢了。”“怎么个不敢?”“不敢了。”
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
木棒槌击中的伤口在后脑偏左一点。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或“母亲”,想一下子把这个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浑身一震。
她没有死,看来不会死了。他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好好地亲了亲她。她竟然那么顺从、甜蜜地承受了。他舍不得再亲她,她渴望地看着他。两个医生一齐咳着,一边收拾刀剪棉花之类,一边又一阵大咳。
他没有现两个医生是怎么离去的。他坐在地上,这样头部与她躺平的身体差不多一样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闵葵惊讶着,连连否认“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养着吧,养得越快越好。”
“养好了,我就回乡下啦。”
“走吧,或许比乡下还远呢。”
“怎么了?”
“不怎么……”他双手『插』进漆亮的头中,很久都没有抽出来。一会儿一只烫烫的手也『插』进来,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丝丝裂纹。多么粗糙的一只手。这说明它为曲府、为那个有长长的鼻中沟的人不停地『操』劳。可是那个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个人是一点也不能爱了,虽然她无比地爱我。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切动物都差不多,这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能爱了,嗯,真可怕。他闭上眼睛吻着这小小的巴掌,觉得它像粗砾石。
七天过去了,闵葵头上的纱布解掉了。原来半边头——那芬芳四溢的头——都被剪掉了。伤口像巴掌那么大。她仍不能起来走动。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离开床。当她头晕时,就赶紧扶住墙壁。
她开始收拾东西,要回乡下了。记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惊动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顿混吵,她赶紧去推他的门。他们在暗影里紧紧相拥。“我明天走了,少爷。”“我后天也走了,我们一起吧。”“别这么说少爷。”“行,先不说,你明天半夜里等我。”“我不敢少爷……”
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对开的客轮正无声地靠在码头上。曲予扯着闵葵的手从曲府西北角的小门走出来,一直往码头走去。没有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原来这个海滨小城半夜里睡得这么好。
他们敲开了船长的那个有套间的客房,船长呼呼喘着开了门,当他打开门厅的灯看清了来人时,立刻弯腰问候起来。曲予小声说了几句,船长慌慌地向黑影里张望,连连说“我担不起,少爷!少爷!”曲予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他的掌心里,他沉默了。
本来星期五的下午才要开船。为了安全起见,船长决定让他们在套房里休息一会儿,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个上午,就是轮船在这个城市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将在船舱里度过。还是一等舱,更为令人惊喜的,还是他上一次旅行时住过的那一间。
下午三点整,阳光明媚,大客轮启碇。照例是送别的喧哗。他们一直在舱里。最后的时刻他再也忍不住,挤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间。他只用眼角扫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后就去看这座城市。他最后记住它呈现一片灰蓝『色』,而且像在水雾中似的。
回到舱中,船长正叼着粗长的一支雪茄,对闵葵说话时和蔼到了极点。他问他们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迟疑地回答放糖。
五
我毕业两年了,一直待在着名的o3所。我为适应新的生活正倾尽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有一个蒙怨的家——我的个人档案里或许有一行或数行漆黑的文字。人心里最沉的是关于某种使命、先人的嘱托、自小确立的信念等等。它们如今就像压在我头顶的第三纪沉积层,让我日夜伸出双手撑着。
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母亲的眼睛,岁月的积雪压着它,却夺不去那温热的光。这眼睛盯着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记住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记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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