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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3页)

“你看到南边那一溜大山了吗?那就是你爸爸长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里面开山,这些你都知道。那里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为要一茬接一茬干下去。谁都不愿去,谁都千方百计地躲开;可是孩子,只有我们躲不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全都躲不过去——你再长大一点点,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那时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妈妈哭了……一股愤怒在心中冲腾着,让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会从工地上逃走……”

“他们会把你抓住,那时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了。”

“爸爸逃过吗?”

“没有,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声。我终于明白了我逃脱的惟一机会,就是赶在被缚住之前……我吸了一口凉气。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不想继续让妈妈难过和担忧。我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没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这是一个走向沉默的年纪,好好忍住的年纪。我只想在用力忍住这一切的同时,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场。我以前还从不会这样骂人,因为妈妈从不允许我有任何粗鲁的行为。我是被这个年纪所『逼』迫,它多么凶狠地『逼』迫着我。我到哪里破口大骂、骂出这心头的淤愤呢?

在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独自走开,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声不响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肮脏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狞笑。大半天过去了,我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还是不能离去,我不会就这样逃开。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来,我一遍遍叮嘱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这铁一样的决心应该告诉一个人——这是必须的,因为不说出来,我心里会疼死……

后来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这些话永远新鲜又永远陈旧,而且永远没有终了。菲菲说她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她将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爷,让他们保护我,不让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亲和姥爷我都没有见过,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搭救我。这一天我们除了在林子和河边,还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在那里拉网啊……我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总是躲闪着他所能出现的任何场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河口拐弯的时候,我就站下了——东边有一群拉网的人,我害怕父亲就在他们当中。我借口他们是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坚持要绕开他们。

菲菲却神往地看着那个地方。

有两个肩扛鱼叉的人走过,她对他们奇奇怪怪的装束和猎鱼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来。他们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裤,一走路就出嚯嚯的声音。我一转脸,那个人却紧盯了我两眼,然后去看菲菲。菲菲背过脸。

他们走远了,那个矮子还在回头。菲菲说“其中有一个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帮外祖母搬柴火,有个过路的人站下了。他长了个三角形脑袋,十八九岁的样子,见了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他指着沙岗的另一边说“你看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了。

那儿什么也没有——不,那儿有三个人抄着手站着。他们当中的两个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乌脸我却不会忘记就是他几天前在那条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点戳过我的胸脯。我预感到什么,但这一刻出奇地镇定。

三角脑袋这会儿无耻而和蔼地笑着,搓搓手说“这一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我架住。我怎么挣扎、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们就像聋子似的。

乌脸背着手在后面慢腾腾走,其余三个差不多把我提离了地面,越跑越快,后来简直像飞一样。

他们把我拖到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杨树下,他们粗重地喘息,等着那个乌脸走近。我觉他们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一纵身子就可以跳出几米远,撒开腿谁也别想追上——只这样想,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抵抗、等待。好像这次经历对于我是一场必需,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乌脸走到近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黄铜烟锅点上,吧嗒了两口,看着我,点点头自语着“记『性』不好啊。”他说这句话时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接着大吸了两口,在鞋帮上磕打两下说“办!”

三个人麻利地将我按到树上,接着刷刷抽出绳子。我猛地往上一蹿,头顶把一个家伙的下巴碰得一响。他们全力按我。那个家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头拧在手里,一下下往树上碰我的头。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没有一声讨饶。我闭着眼睛,我在想妈妈——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会咬住牙关的。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执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模一样……我被他们拴在了高处。由于这棵杨树太细,我的体重把它压弯了。它要承担我可真是勉为其难,可是它像我一样没有办法。

乌脸问“知道为什么办你吗?”

我不吭声。

三角脑袋说“是为你‘打栏’哩!”

我知道“打栏”就是指猪羊交配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浑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可我刚刚一张嘴,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进来。鼻涕眼泪一下涌出,我觉得嗓子被噎破了,什么声音也不出了。

乌脸对那个人的多言多语好像极不满意,斜了他一眼。

三个人在乌脸的注视下『操』起了树条,把上面的叶子撸掉,然后抽打起来。雨点一样落下,烙我,烫我,疼痛像网一样罩住全身。单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来了……巨大的痛楚让我四肢蜷到一起,让我紧紧搂住了杨树。杨树,你就与我一块儿受苦受难,一块儿咬紧牙关吧。

“打!往死里给我打,看他还敢不敢‘打栏’……”

我在心里默念着妈妈和外祖母。菲菲的双唇好像又触碰到了我的双睫上。我的手抚在她『毛』茸茸的后颈上,紧紧地拥住她。

“……我们永不分开,永不。”

《父亲的海》

父亲是在初秋时节被传唤到海上去的。因为这时候地里的活儿少了。那些拉大网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叫随到的——所以长年固定在海上的渔人自觉高人一等,对新去的拉网人总是不放在眼里。他们一个个晒得浑身油亮,而刚来的打鱼人一脱衣服全身白,对比之下显得寒酸,令人笑。父亲不仅不会打鱼,庄稼活儿也是刚刚学会。但在我眼里,他好像干什么都毫无难处。“你这个人哪,”海上老大走过来,用手点划着父亲的鼻梁,“你在山里打洞子行,干这个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滚子”,他的话让一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开始就想随父亲到海上,去看他们怎样把那个了不起的大网撒进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鱼拉上岸。可我怕父亲呵斥,总是等他走了很远才悄悄跑出茅屋,绕着灌木追上去。当我看见他的后背时,再放慢脚步;父亲掺到那些拉网的人中,我才敢接近那些鱼铺子。那儿总是围了一大群玩耍的孩子,我和他们混在一块儿父亲也就察觉不到了。

我渐渐熟悉了拉鱼的每一个程序。先是用一只木船把叠起的渔网运进大海——小船刚离岸不远,一人摇橹,剩下的几个人就开始撒网。船划到大海深处,这网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儿渐渐模糊。那时我替他们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点点变得遥远,它们托起了那只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会现,它正费力地偏向一边,它在一点点绕着往海岸上驶来。摇橹人浑身大汗,两只手臂像碗口一样粗。船到近岸了撒网人还在抛网——他们在海里把网撒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形,最后靠岸。网的两端相距几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长长的网绠。人像蚂蚁一样咬在了绠上,都把搭在绠上的挂绳绕在屁股上;接着号子响起,一呼百应,一边喊一边往后倒退着拉网。沙滩上蹬出了一溜深窝。这样拉呀拉呀,大约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让大网靠岸。

那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鱼在近岸的浅水里蹿跳,甚至能让人听到它们在吱吱叫唤。虾、蟹子、大鱼、小鱼,一齐蹿起来。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条身上长银斑的大鱼,肚子很大,可是巨大的肚皮集中长在头颅那一端,看上去就像一架小型直升机;有的鱼竖着跳起,像一把直立的长刀……多么让人『迷』恋的地方,我在这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去处了。

我身上的瘢痂很快脱落了。我费了多少劲儿才设法瞒过了家里人。在这可怕的日子里,我就是靠海风才吹干了满脸泪痕的。我望着海上的一层层帆影,想象着天际交融的远方,想象着未知的命运,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奇特。涟涟无边的海,它就在我们跟前,而我们好像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觉得这很平常。其实细想起来它该有多么奇怪啊,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是吗?看眼前这群拉大网的人,他们一天到晚与大海在一起,却用那么平常的目光去看大海,这在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我想可能是他们被劳累弄得疲惫了,无心无绪了。这儿的确是太累了,这儿能把人累死。

老滚子是整个海边上说一不二的人,所有人都怕他。买鱼的人、看拉网的孩子们,都怕他。他一扬手我们就得躲开。他不停地骂人,谁挨了他的骂,还要笑嘻嘻看他——他的脸上真的长了红的胡子,他的外号就叫“红胡子”。谁都知道长了红胡子的人有多可怕。大家拉网时,他手里就握着一根棍子转。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正用力拉网,不知为什么一走神,挂在绠上的细绳就有点儿松;这时红胡子正巧走过来,他用棍子敲了敲那根细绳,细绳立刻弯下去——如果拉网的人正用力,那么棍子敲上去就能出嘣嘣声。红胡子骂开了,还伸出脚在他小腹那儿踢了一下。那个拉网的人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他赶紧喊“大爷大爷,不敢了。”红胡子还是骂。小伙子一边哀求,一边更加卖力地拉网……

红胡子不断伸出棍子冷不防敲一下绠上那一串细绳,如果哪一根细绳被打弯,那个人就要遭殃。我旁边一个卖鱼的人说“就得这样儿,拉网的人最要紧的就是心齐力齐。要是都偷偷『摸』『摸』藏力,那网鸡年猴年才能拉上来。”

我不敢说话,只紧盯着绠上那一溜人。我不敢去看父亲,那些人里要数他瘦弱可怜。他的肋骨在阳光下一根根都看得清。所有人身上都一丝不挂,只有他穿了一个短裤。我也不知道此刻那短裤该脱掉还是该穿着,如果穿着,那么他也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了;如果脱掉,那只会令我倍加羞愧。他的那个短裤啊,叠着补丁,不知是白『色』还是灰『色』,在阳光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屁股又瘦又小,拉网的绳子紧紧勒在上边,我想用不了多会儿就会把他的皮肤勒破。再看看其他人,所有的屁股都那么粗壮,圆滚滚的,在阳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亮。

那个红胡子常在父亲旁边转悠。后来他伸出棍子往父亲的绳子上敲了一下——幸好绳子没有弯下去……那时我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红胡子啊,你远一些吧,你千万不要再打我父亲的绳子。

红胡子喜怒无常。他高兴起来就拤着腰满海滩蹦跳,一会儿又领头喊起了号子——其实那是唱;他的号子一开始我听不懂,只觉得蛮好玩。他的嗓门真大。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扯破嗓子、脖子鼓起了累累青筋、用尽全身力气唱歌的模样。他喊过第一句,一群拉网的人就紧跟上喊“嗨哉!嗨哉!”一边喊一边往后猛劲用力——他们就是用这股冲力,把大网一寸一寸从海里拖出。

后来海上老大又唱出了奇特的节奏——我原以为只是一种变调,后来才看到那些拉网的人都有了得意的微笑,有了一闪一闪的目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因为我现父亲的嘴唇活动着,却终于没有和大伙儿一块唱出来。有人呵斥父亲“你怎么不跟上唱?『毛』病!”父亲斜了那人一眼,还是不唱。那个人骂“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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