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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燕云对着嘴壶又喝了一口,问:“不知小师父是何方人士?”那声小师父带了几分调侃之意,玄空听了面上一热,只道自己于碧落寺修行,奉师命到外游历,算下来也已有四年。酒意醺人,江燕云今夜也难得多话起来,听到玄空提及师父,便问:“那你自出生就在寺里?”“自然不是。”玄空道:“贫僧亦有俗家父母,只是贫僧幼时体弱多病,于寺里调养方好了一些,师父说贫僧佛缘甚深,若是受戒可免灾厄。”当时玄空虽年幼,却能记事。父母为保住他的命,忍痛割爱,当年分离时的情景犹在眼前,直到后来父母又有了其他儿女,玄空这才慢慢断去尘缘。江燕云并未想要提起伤心事,转而道:“玄空是你的法号,那你的俗名又是什么?”“贫僧离家甚早,大名未取,受戒之前,师兄们给取了……一个小名。”江燕云问:“是什么?”和尚抬手挠了挠脑袋:“是……石头儿。”听到这名儿,江燕云便想到那光着脑袋的小小沙弥,瞧那脑袋露出了青茬,可不正是颗小石头么?他想到此,遂笑出声来。玄空望着那抹笑,只觉这人纤尘不染,非世上凡人所能比拟,不觉痴了。“那以后,我来叫你石头,”那眼角带着醉人醺意,江燕云捏着酒坛一笑:“——你就叫我阿江吧。”番外《无题》(五)从此,那剑客在破庙里住了下来。一如之前所言,和尚做早课时,他便在后院练剑。那只手原先只用来握剑,现在无论是挑水劈柴,还是做其他粗活儿,样样都已熟稔。和尚去镇上时,他亦会尾随在后,闲时还会抓抓偷儿,暗暗教训一番那些挑事的人。三更,玄空闻见动静,由床上起了,披着袍子提灯出去一觑。江燕云闻声止步。秋月下,那身影甚是单薄,眉宇间还有未化开的戾气。和尚愣了片刻,便急急奔回屋中。灯火微弱,玄空将温水倒在那手臂的刀口上。江燕云缓道:“毋须担心,只不过皮肉伤。”过去,他上阵杀敌,这点伤早便习惯,不觉痛痒。没听见和尚回应,江燕云侧头看了看,便见朦胧的微光下,那眉目温婉,好似有什么隐忍不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抬眼时两人目光撞个正着。瞅见那双眼时,江燕云心中一动,只觉胸口的浊气逐渐散开。他默默攥紧双拳时,便听身边那声音响起:“那可是些流民?”“嗯。”如今世道纷乱,流民四蹿,当中自然不乏一些四处做恶的宵小之辈。话说,之前那帮山贼被除去之后,安陵镇安宁了一段时日,不日前却又来了一批恶人,极是嚣张。只是,今夜之后,日后还要有恶徒,怕也是不敢再来了。屋外,树上枯叶已落尽。日子飞梭,檐下的燕子又往南飞。玄空包扎着这人手臂上的伤处,心中有话,却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半晌,方犹豫道:“眼下已经入冬,不久江水就会结冰,到那时……该会平静一段时日。”他说这一番话,实是要提醒这个男人,若是他要离开,现下正是最后的时机。江燕云并不答话,玄空心里本有一丝期盼——出家人不可妄念,他尚不知自己已经破戒,他虽入世,却犹在世外,纵是半步红尘,一颗心仍是澄净如冼,勿怪就连鬼怪对这等人趋之若鹜,便是江燕云这等如若修罗之人亦是……见江燕云沉默不应,和尚的盼望落空,他心知江燕云早晚都要离去,他只盼……只是盼他能多留一时。玄空起来之际,手臂便被人拽住。他回首时,听江燕云道:“先前大浪,毁了几艘船舫。我打听过去,待修缮完毕尚需些时日,想是又要在小师父这儿叨扰一时了。”玄空怔住,便看那眸子微敛,半真半假道:“若是不便,我自可去镇上找家客栈——”“不、不,没有不便!”和尚急着说出口,接着就看江燕云抿唇莞尔,方知自己落了套。和尚经不起逗弄,一张脸顿时蹿红,像是颗烧红的石头。如今小师父也有了自己的脾气,也不等江燕云再说,站起来便出去了。脚步声渐远,江燕云往外头看去,隐隐约约,似有白点从天穹落下。他站起来,将手伸向外头,白点落在掌心里,化作一滴水,再落进土里。却说,原来又来了一批恶人到镇上捣乱,不久便销声匿迹。这样一来二去,加上先前的传言,人人都开始传安陵市井藏了一个隐世高人。而如今这个隐世高人,拿着扫帚,将屋檐上结冰的冰柱一个个敲下来。今年冬日来得极早,这才不过十二月,就下了两场雪,举目看去,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和尚正在前堂讲经,想是年关将近,多了些香客前来祈福。江燕云来到佛堂时,香客已然离去。玄空双手合十跪坐于佛祖前,香烟飘渺,那身影仿佛触不可及。江燕云猛地伸出手,这才总算捏住了他。和尚回头看他:“阿江?”二人从相识至今也有段时日,江燕云听那一口施主一口贫僧,生觉刺耳,便执意让玄空唤他阿江,而他自己平日就唤玄空小师父,偶尔想逗弄一下和尚,就叫他一声石头儿。“无事。”江燕云收回了手。他暗暗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方才……他竟觉得这和尚好似离自己极远,像是要消逝一样。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而后数日,江燕云便有些愁眉不展。玄空知他向来思虑极多,心道,阿江冷心冷情,不予亲近,几次想问都按捺下来,唯恐唐突,殊不知,这一次,江燕云的忧乃是同他有关。此日夜里,江燕云又一次梦魇。他由床上坐起,擦了擦额上的汗。而后,他拿起剑。那剑法本是飘逸灵秀,现在却是招招肃杀。江燕云满目通红,似将那些树木都当成了仇人,每一式仿佛都带着滔天恨意。江燕云挥剑直至力竭,他停了下来。耳边又响起了和尚的念经声,那犹如涌向心智的一抹清泉,令他逐渐清醒。江燕云环顾着这片树林,佛声渐渐。江燕云放下手中利器,向后倒卧在雪地之中。分明是冰冷彻骨,他竟觉得耳目渐明。此时,他的识海里凭空响起到一个声音——若他目中尽是恨意,它们自然都成了他的仇人。这些树木,伐过又生,终是除不尽。若他能放下,这一东西,也不过是死物罢了。人生几十,不过一瞬。他又何须执念与此……那一瞬间,江燕云忽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下一刻,长笑声传遍林间。屋内,正在诵经的和尚听到笑声后停了下来,他望着一个方向,也跟着静静莞尔。转眼到了月底,步入严冬。这一日,和尚起了大早,江燕云洗漱完毕,就见那头炊烟袅袅。他走进厨房,就见和尚正在搓着面团。“这是什么?”江燕云见盘子里,除了饺子外,还有白白的糯米团子。玄空道:“冬至自是要吃汤圆、喝饺子汤才行。”江燕云应了一声。没想到,他在这地方竟待了这么长时间。往年,他这时节多在军营里,便是回到京城,也无这等闲情逸致。仔细思来,他前半生都在斗争之中,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都未曾有过现在这样的平和日子。“阿江可要一试?”玄空遂将一个糯米团塞进男人手里。江燕云学他那样搓了几个,不仅形状各异,脸上还沾了白面儿。和尚一看,乐得颊上的涡子也露出来了,江燕云抬手擦了擦脸,没想到越擦越多,玄空便伸出手去,用自个儿的袖子去轻轻擦拭阿江的脸庞——他并未有什么想法,只是过去在寺里对小师弟们也是如此,一切皆是习惯使然。直到江燕云停下动作看着他,玄空渐渐止住了手,正欲抽回之时,猛地被握住了手腕。玄空只觉那温度滚烫至极,呼吸一窒的时候,脸颊上猛地被抹上了一把白面。见和尚愣住,江燕云放声而笑,比起醉酒那一夜,更是开怀。玄空回过神后,亦不甘示弱,抓了把面去抹他,江燕云轻功盖世,这会儿竟使不出一招半式来。你追我往之后,二人皆一身狼狈,玄空清醒过来后,双手合十大呼罪过,浪费食粮自是不好,江燕云却道:“你一日三省,日日礼佛,佛祖定会原谅你的。”又在心里说:不似我,必下十八层地狱,不可超生。玄空看他敛去笑容,犹豫一阵,仍是无言?。那夜,江燕云同玄空吃了饺子和汤圆,玄空特地将那些难看的挑出来捞到自己碗里,糯米在嘴里化开时,他亦觉着有股暖意流淌心间。江燕云坐在檐下喝酒,偶尔看一眼身边的和尚,脸上静静漾开笑靥——只叹他二人已然心系彼此,却都未察。世间多磨难,想来还是他二人终是缘分浅薄,强求太过,最终到底是空欢喜一场。xxx转眼,年关过去,不久便又要迎来春节。浦江上的冰层虽化去了些,但江水却冻得很。这阵时日,想是要过节了,镇上集市颇是热闹。和尚一路走下来,周围的都亲热地叫一声“小师父”,跟着送米送油,玄空本是出来采买一些东西,如今这样也跟化缘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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