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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回到卧房,关上门后,他才开始慢慢试着和珠娘说些话。他本不是个善谈的人,费力找了些零碎话头:“我那件白绢汗衫放在哪里?”“油灯里快没油了。”“这屋里开始有蚊虫了……”珠娘则只会点头应两声,瞧着她那含着羞、带着怯的样儿,曹厨子心里一股股涌出蜜一般的欢喜来。
就这样,他们两口儿,当着他娘的面,极少说话,互相甚至瞧都不瞧一眼。进了卧房,才真像夫妻一般,低声说说话。熟了之后,还能不时笑一笑。珠娘也渐渐不那么惧他了,偶尔还恼一下、骂两句。不过,毕竟有他娘在,珠娘始终不敢开开敞敞地说笑,眼底里始终有一丝怯。
对此,曹厨子已经心满意足,唯一盼的,是他娘能对珠娘稍稍和气一些。但这只能是个痴梦。他娘只要看到他对珠娘略显出些体贴,立即会发作,加倍地罚骂珠娘。成亲两年后,瞧着珠娘没有怀孕的迹象,他娘越发焦躁起来。见着雀儿就骂蛋,见着驴子就嘲骡,拍死只蚊子也要叹半天骨血。
到第三个年头,他娘再受不得,开始天天逼他休了珠娘。曹厨子正没法,温家茶食店一个常年守夜的老军死了,他像是捡着救命符一般,忙哀求店主搭救搭救珠娘,温长孝也知道他家的事,便托侄子手底下一个都头,去见了曹厨子他娘,说是奉了营里温指挥的命,让曹厨子两口儿去店里守夜。他娘素来怕官,不敢阻挡。他两口儿这才逃难一样,从去年年底开始,住到了店里头。
即便这样,他娘还是隔几天就来闹一场,用死来逼曹厨子,还说已相中了一个好人家的干净女儿,只要他休了珠娘,就是卖房借债,也要替他娶过来。那女孩儿曹厨子见过,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粉羹店,模样比珠娘要清秀许多。曹厨子有些动心,想探探珠娘的口气,可每回话没出口,珠娘就已经觉察他要说什么,顿时就会哭起来。他哪里再开得了口?
谁承想,珠娘的爹化灰不见后第二天,珠娘竟自己说愿意和离了这婚。
他听了简直不敢信,像是被雷正轰在了头顶。珠娘却定定望着他,既没有悲,也没有怯,像是说要去街上买把木梳一般。他心里一阵慌怕,几乎要急出泪来,如同幼年时听见娘发怒说不要他了,要丢下他。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愿再受罪了。”
他听了,再无话可说,心里恼闷得像填满了土,气都出不来。他转身抓起剁刀,狠狠剁起刚割开的半片猪肉,那肉原本是要切片来煎,却被他剁成了肉馅儿。
直到天色昏黑,快看不清字时,颜圆才抄录完税簿。
厢长和其他小吏早都走了,颜圆收拾好后,出来锁了门,慢慢进城,照旧先在查老儿杂燠店吃了碗大燠面,十五文钱。舅舅王柄不许他们在那间窄屋里动火,说若想煮饭,就去客店厨房,米菜油自买,每月得加五百文炭钱。他们父子一算,不如在外头吃。父子两个便各自在外头填饱肚子,每天各三十文钱。父亲怕他吃不好,又给他添了十文。
颜圆吃完面,喝尽汤,付过了钱,才走回对面的王家客店。他舅舅坐在柜台边,见了他,仍像没见一样。他拜问了一声,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早已见惯,并不介意,径直走到后头那间窄屋里。
推门一看,他父亲已经回来,昏暗中独坐在床边,若不是开口说了句“你回来了”,险些没瞧见。他过去摸着火石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他父亲缩着肩膀、一脸疲惫,才五十岁,鬓发早已稀落花白。原先他们父子两个晚上回来,会闲谈许多话。这一向,父亲话都少了。他心里一酸,却不好流露。暗想:老天可怜,若是能顺利弄到那些钱就好了,父亲就不必这么辛劳,我们也不必寄住在舅舅这里,天天受冷脸。但这事他绝不敢跟父亲说。只轻声说了句:“爹,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他爹却没动,只低低“嗯”了声。
他抄了一天的税簿,肩颈腰背都酸乏了,便躺倒在自己床上。他父亲也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在想心事。屋里一片寂静。躺了一阵,他竟昏昏睡去。
一阵急急敲门声将他惊醒,是曾小羊的声音:“圆子哥,又出人命了!”
尸首是梢二娘最先发觉的,死的不是一个,是两个。
颜圆和曾小羊赶到梢二娘茶铺后边时,那里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打着灯笼火把,颜圆扒开人群一看,河岸边躺着两具尸首,灯火下一看脸,惊得他几乎吞下舌头,死者竟是王哈儿和曹厨子。
王哈儿头朝河水侧躺着,黑头巾掉在一边,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浸在河水里,不住随水漂动。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半圈血水。曹厨子则横躺着,曲弓着腿,像是坐着倒下的,脖颈上也有一道细痕,很深,但没有出血。
看来两人和雷炮一样,都是被勒死,而且应该都是细铁丝。
凶手难道是同一个人?那会是谁?颜圆立即想到珠娘,不过,珠娘一个妇人家,虽说看着有些胖,却并不壮实,手上恐怕也没多少气力能连续勒杀三个男人。那还有谁?
颜圆扭头看到军巡铺的胡十将也站在人群里,忙道:“胡十将,得有劳您了。这两具尸首不能乱动,已经快半夜了,只能等到明早去开封府报案。您能否安排铺兵轮值看守一夜?”
胡十将显然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胡十将,我去四周查问查问。”颜圆拱手拜谢过,穿出人群,忙向虹桥那边走去。不管凶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赶紧先去探一探。
温家茶食店已经关了门,颜圆顾不得许多,抬手用力拍打门板,惊得左近的狗都叫起来。半晌,里面传来应声。门开了,是店主温长孝,披着件衫子,擎着盏油灯。
“颜小哥,这深更半夜的,做什么?”
“实在抱歉,温老伯,雷珠娘可在?”
“她已走了。”
“去哪里了?”
“傍晚她收拾了东西,辞了工,说要回娘家去住。那是个瘟娘,到处惹灾,走了倒好。”
颜圆只得道谢告辞,心想,难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没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够气力勒杀三个男人,杀雷炮还说得过去,是为独占家财。但曹厨子已经与她离异,王哈儿与她并无瓜葛,这两人谁都沾不到那些钱。
他一路纳闷着回到梢二娘茶铺那里,刚走到,就见一个人从对街奔过来,大叫着:“胡十将!咱们这里也死人啦!”是军巡铺的一个铺兵。胡十将还站在河岸边人群里,和众人说着话,听见后,忙向军巡铺奔过去。颜圆也忙跟了上去。
“是付九,在后头!”那个铺兵引着他们两个进了军巡铺,穿过厨房,奔进后边一间窄屋门前。
屋里亮着油灯光,一张土炕占了大半,上头铺盖十分脏乱。油灯放在炕头墙边的旧木桌上,付九弓着身子倒在炕下,一动不动。胡十将和那个铺兵都站在门边不敢进去,颜圆便独自小心走了进去,端过桌上的油灯,朝付九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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