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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跪在地上接旨,口中一个劲儿地感念皇恩浩荡。倒是边儿上的丫头难过得直抹泪,跟了欣荣这么些年,心贴着心,许多时候比亲姐妹的感情还好。守陵八十一日,帝姬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奈儿不忍心,把一个大活人放在墓里关那么久,换成谁消受得起呢!
然而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是枉然,抹干眼泪领过旨,她还是得领着宫人收拾帝姬出宫的行囊。日子这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流得比水快,皇后停灵的时候满了,便由司礼监张罗着送到皇陵下葬。
这桩事上皇帝也算仁至义尽,亲力亲为送完最后一程,最后也不知是情之所至还是风迷了眼,竟然落下了几滴泪来。
大丧过后,举国上下去了缟,欣荣帝姬留下守陵,皇帝则打道回府。紫禁城里的白幡子撤下来,又换上了五连珠大彩宫灯,夜幕里望去,流光四溢,岑皇后这一页便从大凉的内廷中彻底翻过。
天还没有黑透,掌灯的太监支起长蒿,将宫中各处的宫灯依次点亮。金玉靠在窗框上,手里捏着个香囊穿针引线,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人死如灯灭,照我说啊,有什么可争的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宫里的娘子们个个满腹诗书,我都能想通的道理,怎么她们想不明白?”
都说荣华富贵是过眼烟云,可世人逃不过一个欲子,看不破的岂止是宫里的娘子呢!阿九面上勾起个淡淡的笑,朝她道:“你还不到烦恼这些的时候,老气横秋的,当心让小郑公公嫌弃!”
金玉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不依不挠道:“得了吧!我都没嫌弃他是个太监,他还能嫌弃我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边说边拿针尖搔了搔头,将手中绣了一半儿的香囊递过去,兴冲冲问:“绣得好不好?”
这丫头生了双巧手,针线功夫向来了得。阿九看一眼,说话时满脸的漫不经心,托着腮说:“你母亲是绣娘,后浪推前浪嘛!再者说,只要是你绣的,就算是块豆腐渣,小郑公公都能夸到天上去!”
一听这话,金玉登时面红耳赤,烧着双颊啐她,“宝德才替您和丞相卖了回命,您倒好,转个身就在背后取笑他!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钰浅刚从外头进来,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句“宝德”上头,捂着嘴轻轻一笑,“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护着,将来还得了?殿下,我看这丫头就是个白眼儿狼,养大了也不中留,还是趁早送过去算了。”
“怎么姑姑也跟着一道取笑我?”金玉倒竖着眉毛双手撑腰,气鼓鼓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完冷冷一哼,打起帘子便要旋身出去,却被阿九一把给拉住了。
“别恼,我和钰浅跟你闹着玩儿呢,何时变得小家子气了。”她语调轻柔,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神色忽然就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不过话说回来,小郑公公如今还在赵宣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便凶多吉少。你得提醒他,切记大胆心细事事留神,出了什么岔子也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丞相。”
金玉用力地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他是个聪明人,这些都明白的。”抽了抽鼻子又笑起来,继续说,“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像钰浅那样能给你排忧解难。平日在宫里,除了给你惹麻烦就是添堵,现在总算好了,能帮到殿下,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什么傻话,”她皱眉,“谁敢说你是累赘,我活活扒了他的皮!”
金玉被她凶神恶煞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双肩抽动。可是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抱着她切声道,“殿下,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做奴才的,生和死都在主子手里捏着,可我还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阿九眸光微闪,右手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你说。”
金玉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郑宝德这人吧,心眼儿其实挺好的,从前跟着赵宣为虎作伥,那是猪油蒙了心。如今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动辄就是九死一生,我想求殿下,无论如何给他留条活路。”
谢丞相是出了名玉面阎罗,心狠手辣,杀起人来连眉毛都不会动。对于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奴才的性命贱如蝼蚁,你有用处时养着你,卸磨杀驴却是常事。更何况小郑子曾是赵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信任,上望乡台是迟早的事。
话音落地,阿九那头陷入一阵沉默。未几,她伸手捋金玉的发,烛光有些朦胧,照亮眼前这张脸,眉眼灵动俏丽可爱。她想起第一次在相府见到这丫头,面对她时没有丝毫的戒心,接近她,甚至还要认她当姐姐。单纯得有些傻的姑娘,却能对她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她颔首,“好,只要他对丞相没有二心,我一定保全他。”
这话是颗定心丸,吃下去,教金玉整个人都精神振奋。她破涕为笑,从阿九怀里抬起头来,拿袖子揩了揩脸,似乎不好意思,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道:“真是谢谢殿下了。”
主仆两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钰浅在一旁看得直皱眉,终于没忍住上前打圆场,叹息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帝姬好好歇息。”说着拿眼看金玉,半眯了眸子道,“郑宝德那崽子鬼精得很,害怕丞相鸟尽弓藏么?所以编排你来求帝姬?”
金玉诧异地睁大眼,慌不迭地摇手道,“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钰浅的神色有些复杂,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声嗟叹,伸手重重点在金玉脑门儿上,“你这丫头太单纯,当心被人当枪使!”边说边扯过她的手臂往外头扯,珠帘一阵响动,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了。
阿九抬起双手掖脸,未几又从玫瑰椅上站起身,走到绣床边儿坐下来。忽然脖子根一阵发冷,侧目望,却见是雕花窗洞开着,夜风呼呼地从外头往里灌进来。
奇怪,钰浅出去前分明关了窗的,怎么又自己打开了呢?她狐疑地皱眉,迟疑着起身去关窗,然而十指将将叩上窗扉,屋子里的烛火却骤然熄灭了。
晚来俱寂,秋令天什么都透出萧瑟,夜色里更加显得阴沉寥落。她心头一沉,浑身的寒毛根根乍立。视线在黑暗中有刹那的失明,一阵晃神过后迅速朝后疾退,背后有异响传来,她半眯了眼,指缝间的毒针散花似的飞出去。
寝殿里乌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听见毒针没入木头的声音,看来让那人躲了过去。她定定神,凛然站在窗前,质问道:“谁?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线动人得像清风远山,可是听不出喜怒。他说:“养尊处优得日子过久了,你连暗器都投不准了?”
这声音阿九再熟悉不过。她被惊得一脸错愕,傻站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跺脚,切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二回地吓唬我,有趣吗?”
天上的浓云消散了些,月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洒下。那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踱过来,隐隐约约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像松竹,修长而挺拔,投下的影子落在窗前,和她的重叠在一起。
阿九抚了抚心口,回身将窗屉子合起来,接着便转头看他,语气明显柔和了,“这么晚了来,有什么事要说吗?”惊吓归惊吓,虚惊一场过后看到他,她还是很欢喜的。
谢景臣上前来,捉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拿食指轻轻地画圈,居然是一副哀怨的口吻:“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大晚上的不能明目张胆走正门儿,只好翻窗了。”
翻窗只是因为想她了,她没听错吧?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兮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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