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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陛下便不问问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今夜从顾将军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先生以前教过的书。陛下从来没有听过臣背书,今天臣背来给陛下听,好么?”见皇帝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打量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一软,便歪倒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常侍,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檐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弃,老臣背殿下下去吧。”定权一哂,道:“这里人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常侍?”王慎道:“臣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臣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一望,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胶着了一般,虽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本宫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在一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家背了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我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陛下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还记不记得?”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答道:“殿下还记得,臣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低声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他的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开门声响动的同时,定权朦胧中已听见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音色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定权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究竟没能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便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王慎安顿好了定权,又急匆匆而出,也顾不上阿宝,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路。想是一路颠簸,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披下来挡住了侧脸,掩蔽了他面上的神情。阿宝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阿宝忙附耳问道:“殿下要什么?”定权的嘴角略动了动,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这才拔了他头上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用玉梳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举动怪异,一时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也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髻重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这才轻声应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常侍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妾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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