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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吃药,好像每次见了哥哥,都是在哄他吃药。可他千万个不愿意,他不觉得他病了,但却知道吃了药没多久,他所在乎的人便都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直到易杨忽然想起他的那幅画,兴高采烈地跑去床边拿来给谢锦天看。谢锦天还没从那怅然若失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半晌方将视线从易杨脸上移到那张画上。
画里是一座庭院,透过圆形的门洞,能看到敞开的厅堂里坐着的三个人,脚边还蹲着几只圆滚滚的猫儿。
“这谁?”
“爸爸。”
“这个呢?”
“哥哥!”
“在下棋?”
“嗯!”易杨凑在谢锦天身边看那张画。
“那这个呢?是你吗?”谢锦天指了指趴在棋盘边上一个小人,他没有五官,只虚虚勾了几笔,“在做什么?”
“睡觉。”
“我们下棋,你睡觉?”
“嗯。”易杨微笑着拿起画端详道,“你们醒着,我就安心地睡觉。”
“那等你醒了呢?”谢锦天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醒了……”易杨的目光忽地黯淡下去,“我醒了,你们就都不在了。”
是了,他差点忘了。难怪要骗他吃药,吃了药头便昏昏沉沉的,睡一觉起来,便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爸爸,没有哥哥,没有猫,也没有温暖的家,连他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怎么会不在呢?”谢锦天忍不住又将暗自苦恼的易杨搂进怀里,努力压下情绪道,“至少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守着你。”
只要你回头看看,只要你随口一说。
易杨垂眼木然地望着雪白的床,仿佛全然听不见谢锦天的话。片刻后,他忽地推开谢锦天,一把拽过那张画揉成一团,往窗的方向一扔。窗是封闭的,那纸团在玻璃上撞了下又弹回到脚边,滚了两圈,死透了。
易杨盯着那纸团,眼泪忽地就下来了。
这是个笼子,无论怎么修饰,都不过是个笼子。
谢锦天一楞,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心疼得无以加复:“怎么说哭就哭?”
易杨只是流泪,却不做声,他睁大了眼木然地望着窗外,就好似透过层层包裹的梦境窥到那一方苍白的现实如何渐渐压垮他的心防。他是无力抗拒它的离去的,正如他无力抗拒它的道来。
而这些人,这些他心心念念的人,都不过是这不可抗力的帮凶和同谋。
泪流尽了,他别开眼缓缓道:“我会吃药的,你走吧。”
这一瞬,谢锦天几乎要以为易杨已经醒了。
他惶恐地绕到易杨跟前,半跪着,双手搭在他膝头,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望进他眼里,一字一顿道:“走,我能走去哪儿?总在你这儿拴着。随你安排什么角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都甘愿守着。”
谢锦天本想说“一辈子”的,可他向易杨承诺的“一辈子”没有一个兑现过。
易杨打量着谢锦天,那眼神是狐疑的、淡漠的,然而转瞬间他又微笑起来:“哥,你没吃吧?我给你做了鱼香肉丝!”
说着就跑到床头柜那里端了个一次性的空碗过来,走两步又俯身抚摸着什么:“等我们吃好了再给你们吃啊,菜都咸的,不好。”
谢锦天眼看着那塑料空碗递到跟前,只觉得那刺眼的白和这床单、这不透风的围墙,全都处心积虑地围困住了他们。任凭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
他一秒都待不下去,怕自己失控,或一同疯了。
他起身,挤出个微笑道:“哥还有事,过几天再来看你。”
几步走到门边时,却听始终没动静的易杨低声道:“好,我在亭子里等你。”
亭子?哪还有亭子?
谢锦天强忍着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主治医生就等在门边,而樊逸舟却在走廊尽头站着。他不想听他们的对话,更不想看到谢锦天每次走出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他想起从前的他。
谢锦天调整好了情绪,才走到樊逸舟边上,又道了声谢。
“没什么可谢的,反正过几天他又不记得了。”
饮鸩止渴,两人都知道。彻底的清醒后,便又要将潜意识里着了魔的渴望统统沉入冰山之下,等着周而复始的爆发与失控。
“他能给我机会受些折磨,已是万幸。”
和易杨之前所承受的相比,这点痛苦简直微不足道。至少他心里还是有他的,无论是哪种感情占了上风,都值得他雀跃。
谢锦天手里握着那偷拿的一团纸,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废纸篓里的那幅画,哪知道那里头包裹了纠缠他一生的愧疚。
这两年,他时不时地去那栋易杨出生的房子里打扫,将那些旧物一点点地搬到他新买的别墅里。
照片墙上半边是易杨偷拍的他的照片,半边是他偷拍的易杨的照片。墙边木架子上搁着两个有些生锈的铁皮盒子。一只脖子上拴了根红线的黑猫正趴在《国史大纲》上呼呼大睡。
厚厚的地毯上,花的,白的两只猫儿在茸茸的阳光里打盹,舒服地翻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
书房里摆着那只谢成刚亲自打的老书橱,边上挂着两人的空手道证书以及两家人的合影。对面驾着的几块木板上,陈列着被玻璃罩精心保护的园林模型。曾经摔得粉碎的枇杷园搁在最前面,里面躺着几只惟妙惟肖的陶瓷猫儿。
谢锦天为这房子背了巨债,要还大半辈子,可却并不觉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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