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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又道:“少佐,恕我失陪一下,我可能真的是有点低血糖,早上晕了一次,现在又犯晕,我得去找些糖吃。”
厉英良从裤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半盒香烟,往桌上一扔:“没雪茄,就这个。”
说完这话,他摇晃着离开了,脸煞白的,眼睛泛红。一路穿过了几节客车,他摇晃进了沈之恒的车厢。
片刻之前,日本兵还用剃刀给他刮了脸,所以此刻擦干头递回毛巾,他摸着光滑的下巴,也感觉神清气爽。对着窗外暮色伸了个懒腰,他回头问厉英良:“有雪茄吗?”
沈之恒坐在窗前,正在向外望。厉英良进来时,他没有回头,只对着窗外说道:“有晚霞了。”
沈之恒侧对着他,从一只大铁盆里水淋淋的抬起了头。旁边站着两名日本兵,一个提着暖壶,一个拿着毛巾。沈之恒接过毛巾,垂了头慢慢的擦头。
厉英良一肩膀抵上窗框,看着他的头顶心,不说话。
厉英良翘着二郎腿,坐看沈之恒洗漱。
沈之恒又道:“这一天也过去了。”
沈之恒苦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你还是让我洗把脸吧。”
他说话时常有一种腔调,慢条斯理的,好整以暇的,是好日子过多了才能养出来的高姿态。厉英良自知穷凶极恶,拍马追也赶不上他。
厉英良昂然的回望了他,因为理直,所以气壮:“送你去死不必这么大费周章,那里只不过是个防疫研究所,换句话讲就是个大的军医院。”
可是穷凶极恶的能活下来,有姿态有腔调的,却是一路往地狱里奔去了。原来防疫部不真是防疫部,也不是什么研究所和医院;原来许多活蹦乱跳的活人被抓进防疫部后,就会被当成兔子白鼠,活生生的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沈之恒抬眼看着厉英良,夕阳的光芒斜照着他,照得他瞳孔清澈透明,一泓泉似的,几乎映出了厉英良的影子。
沈之恒也会被开膛破肚,也会被大卸八块,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死?如果不死,那他还要被研究到什么地步?他最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你不必这么悲观,我并不是送你去死。”
沈之恒是他亲手抓进横山公馆的,如今也正在被他亲手送往哈尔滨。可是其实他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一个在日租界当汉奸,一个在法租界洋财,各过各的,无非就是他对他仰慕已久,而他不理他。
沈之恒抬手摸了摸下巴:“那我洗把脸?能做人的时间不多了,趁着还没到哈尔滨,我应该多保持一点人的体面。”
就这些,没了。
“都有。”
这点恩怨,不至于让他把沈之恒送到地狱里接受活体解剖啊。
沈之恒被他说糊涂了:“你是在批评我的吃相,还是在批评我的形象?”
沈之恒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他脸白眼红,像只饱受折磨的兔子。重新望向窗外,他以为厉英良正在进行激烈的内心交战,犹豫不定,所以会格外的神经质。他疯他的,沈之恒说沈之恒的:“我应当珍惜这趟旅途,在旅途上,我至少还能保持几分体面和尊严,等下了火车,也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可话虽如此,这种等待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的感觉,还是让我感到了疲惫和厌倦。也许我们应该在奉天转乘特急亚细亚号列车,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长春了。厉会长,你有没有坐过特急亚细亚号?”
厉英良——自从认为自己在厉沈战役中全面获胜之后——对沈之恒的感情就有了变化。当沈之恒是位劲敌时,他对他是壁垒森严死缠烂打;如今沈之恒沦为囚徒,他便小规模的解除武装,对着沈之恒真情流露起来。只不过他那真情也不是什么好真情,这等真情催出来的话语,也是不甚中听:“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对得起我当初对你的高看?”
“我没有。”
沈之恒向后一靠,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垂下手叹了口气:“谁要你看了。”
“我坐过两次,奉天往返大连,非常快,非常好,车内有空调系统、有观景车厢、有高级料理、有金女侍,应有尽有,是科技与财富的造物。世上的好东西太多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享受得到。我这话是庸俗了点,但它是真的,我爱这个世界。”
厉英良看着他,就见他头上短凌乱,脸上胡子拉碴,下巴的胡茬还挂着几点干血,便眉头紧锁:“你看你这个样子。”
厉英良以为他又要用金钱诱惑自己了,然而沈之恒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在这里住几年,在那里住几年,为的是寻找我的弟弟,就是我那位姨娘的孩子。我想他和我应该是不同的,他如果是和那位姨娘一起长大的话,也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我始终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想明白。”
厉英良饶有耐心的等待着,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沈之恒才慢慢的抬起了头,如梦初醒似的轻声问道:“你还没走?”
厉英良清了清喉咙:“要是你能活着回来,我买一等车票,请你坐亚细亚号。”
一边笑,他一边顺便扫了厉英良一眼。然后把胳膊肘支在桌上,他双手捧起这一缸鲜血,开始低头小口的啜饮。厉英良看了他这个斯文的喝法,以为他得喝到天荒地老去,哪知他熟能生巧,无声无息间就把搪瓷缸子喝了个底朝天。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鲜血,他“咣当”一声把它放下,随即昏昏沉沉的垂了头,半晌不言不动。
沈之恒抬头望向了他,显然是有点惊讶:“怎么对我大方起来了?”
搪瓷缸子里是稠嘟嘟的暗红液体,暗得黑。沈之恒凑近了又是一个深呼吸,情不自禁的就露了笑模样——鲜血在他这里,永远是亟需,与其说它是食物,不如说它是药品,是鸦片。只要有足够的鲜血供应给他,他就不怕受伤,不怕死亡,就能掌握一切的可能性。
厉英良斜靠着窗框,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因为我对你,是仰慕已久。”
厉英良端着个人头大的搪瓷缸子,大概是军用品,表面印着一串数字。搪瓷缸子显然是非常的沉,他一手端着,一手托着,把它运送到了沈之恒面前的小桌子上。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而厉英良揭开盖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的晚餐。”
沈之恒向后一靠,笑了:“仰慕已久,但还是不肯合作。”
沈之恒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重新坐下来,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车厢一端开了门,他抬头望去,看到了厉英良。
厉英良一言不,转身离去。走出车厢的时候,他想流泪,不知道是为了沈之恒,还是为了一百万。
傍晚时分,火车在一处小站暂停了片刻,加水加煤。沈之恒站起来向窗外望,就见车上车下如临大敌,两侧窗外都站了成排的日本兵,两排日本兵夹着他这节车厢,直等火车重新开动了,他们才小跑着跳上车来,不知道各自隐藏到了哪里去。
他仰慕他,但不敢信任他。他不能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承诺,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沈之恒在车厢里枯坐了一整天。手托着下巴,他歪着脑袋往窗外望,托了前些年东奔西走的福,他凭着那一闪而过的小站站名,判断出这列火车正在向奉天高行进。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新现,列车想要北上,自然得走京奉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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