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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眼姑娘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是深情留恋童年还是悔疚痛心当下?她惋惜青春,可是却对那个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的苍白青年忠贞不渝。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爱情,哪怕是一种畸形的爱。一次青春的放纵和投掷竟然付出如此代价,该诅咒谁呢?
她没有忘记那个在橡树路的边缘踟蹰的瘦削青年,那个谴责过她口腔里的烟味的青年。那时这个瘦削青年还多少幻想着把她从凶宅里抢救出来,今天看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设。她早已死心塌地。令我永远不解的是,她既向往橡树路的奢华和虚荣,又耿耿难忘童年的草地;既有过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忠实于荒唐的伙伴。她也许把我当成了童年和故乡的使者,可见她内心里对我怀有怎样美好的期许啊!
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会永远记住糖果姑娘。我一定要大声告诉她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
《宽松》
一
谢天谢地,终于离开了o3所。那所大楼内的龌龊、它带给我的心灵损伤,将让我永生难忘。
从事地质曾是我一生的梦想。我也说不清这个志向最终确立的缘由,只知道它好像溶解在了我的血『液』中,日思夜想的全是怎样回到我少年攀爬的那片大山里,去洞穿和叩问它的无尽秘密。其实那更是父亲的山,因为无论是他蒙受冤案前还是后来的苦役和囚禁,都没有离开这片大山。在地质学院学习的日子里,无论是实习勘测还是所有的节假日中,我都会抓住一切机会回到山里。为此我还给自己置了一套让人羡慕的行头一个大背囊,里面装满了罗盘指南针地质锤、野炊器皿、充气简易帐篷之类。随着一次次野外行动,我的背囊日益丰富,里面可以说应有尽有。有一次我甚至让好奇的梅子盯住它给我出一些野外的难题,然后由我从中找出对付难题的家什器具,竟然一应俱全。这使她最终明白了把我这样一个男人关在o3所大楼里意味着什么。她说“你想做一个探险家,可人家就是不让你出门,顶多在这座城里转一转。”她疼惜地理着我的鬓角,那时已经有了第一根白。可是我知道,她也不想看到一个匆匆来往于野外的丈夫,她只是一时的疼惜而已。
如果转到地质勘探队之类的部门,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可奇怪的是这条路竟封得死死的。
没人相信我为一次工作调动会耗去这么多的精力。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失去了岳父的支持造成的。我甚至怀疑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在暗中阻挠。整个经过复杂坎坷到了极点。但我一定要离开,哪怕弄到最后失业也在所不辞。
岳父对我调换工作的念头深恶痛绝。而我心里明白,他如果积极帮我,哪怕只稍稍帮一把,让我在地质部门内部调换一下单位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当我流『露』出这个想法时,他立刻瞪着一双僵僵的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与那位处长的羊眼十分相似。岳父脸『色』铁青,好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要务正业。”
我争辩“那个研究所其实是个古怪地方,它从根上讲就是某个机构的附属物,其中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与专业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以地质的名义在做其他事情。三分之一的专业人员反而成了边缘人物,业务上顶尖的专家去世了两个,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会儿呢,除了原来那点事儿,最起劲儿的是忙着办公司。”
岳父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我不知道这目光蕴含了什么。
“‘其他事情’,他什么都敢说……一个人的心野起来,谁也没有办法。”我听见岳父进了里屋,对岳母说了一句。
从那以后我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同一个问题了。我只对梅子诉苦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活——就因为这种特别的经历,所以时下的o3所等于我的一座囚笼,“我每天都在煎熬。”梅子沉『吟』着“爸爸说得对,你的心野起来了……可是如果不到勘探队,到其他一些宽松的部门呢?这样你既在城里,又能有机会经常到下边去……”我同意了。梅子说“那你先跟爸爸说吧。”
再次见到岳父时,我在他写字的大桌子前徘徊了一会儿,说“我考虑了很久,我只想到一个宽松的地方……”
岳父没有吭声。他在欣赏别人刚送来的一个巨大的龟砚。
“我还很年轻,过早地关在办公室里不好。我应该更多地出去走走,就像您说的,好好了解一下社会啊。比如到某个杂志社工作也好,那就可以经常出差,这样我就能了解很多基层的情况……”
岳父先是不动声『色』,后来扔过来一句“就像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应该在哪里闪闪光。”
我点点头“就把我拧在杂志社那儿吧。”
岳母和女儿咕咕哝哝说话。我看见她伸出手,在梅子后背那儿抚『摸』了一下。岳母六十多岁了,脸上却很少皱纹,头只白了一点点,那双眼睛仍然大大的,十分温暖。我觉得她与瘦干干的岳父从体态到『性』情都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可以说刚好相反。在我看来岳母这辈子亏大了。
岳父再没说话。我明白自己又一次遭到了拒绝。
我听到梅子在跟岳母讲我“……他这一段离所里的工作越来越远了,因为另一些人也不在专业上。他没事了就在纸上涂涂抹抹……”岳母走过来,“你该把它们都拿来给你爸看一下,他现在……”
“……”
隔壁传来了丽丽的声音。小宁在笑。小鹿拍着手。岳父的鼻子抽了一下,我知道是这些声音使他不快。又停了一会儿,小鹿大概想起了什么,大笑着走进来喊着“爸,我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我们老师请来了一个大画家,很大啊,是个大胖子,他到我们学校去了。”
岳父马上条件反『射』似的一仰脸“多么大?”
小鹿很严肃地仰起脸,脱口而出“嗯,驴那么大。”他伸手比划着。
我们都笑了。岳父拍一下沙扶手“『乱』弹琴!”
隔壁传来小宁的呼叫“姥姥,丽丽‘拧’我了……”
岳母赶紧跑到隔壁去。
二
当我收拾好东西,跨出那座阴森古怪的大楼时,心想这次真的迈出了决定命运的一步。离开这里,惟一的牵挂是阿莱。从此他将愈加孤独。告别前我们一起待了许久,奇怪的是那一天好像连他也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入所不久即遇到了阿莱,这几年更多的时间只和阿莱待在一起,向他诉说一切。我最早对他说出了离开的决心。到哪儿去找一个理想之地?离开这座大楼又去哪里?就在痛苦徘徊的日子里,我又去参加了几次聚会,暗暗瞄上了一家杂志社。我现那儿起码是个十分宽松的环境,当个编辑可真不错,坐班可以,不坐班也可以;更有吸引力的是,他们常常有机会出差去外地;所有写东西的人、画画的人、长披肩的男子、各种所谓的撰稿人和专家,反正只要是五花八门的家伙都是杂志社里的常客。最后一条我虽然不感兴趣,但总觉得还是远比四周可怕的呆板和平庸、比这座城市里凝固般的空气好得多。那种随意的、不拘小节的情调和气氛,那种或多或少的挑衅、胆大妄为的劲头,对我来说都是一剂适时而至的好『药』。我甚至想说比起羊眼处长和瓷眼这一类,我宁可喜欢所有的怪人。
在o3所那座诡秘的大楼上,生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好像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进了这所古怪的建筑立刻全都变了,他们变得躲躲闪闪不可捉『摸』,胆怯萎缩而又善做手脚。这一点连刚刚回国的博士们也不例外。同室的一个年轻人竟然玩起了藏拖把的游戏早晨上班后先一步闯到处长屋里打扫卫生、在走廊擦地洒水;结果我接连几天找不到拖把,而那个博士无论来早来晚都可以搞到拖把。处长为此不止一次表扬“瞧瞧,人家还是博士呢!”拖把的事儿真让我纳闷啊。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现他竟然把拖把藏到了女厕所里……因为连夜失眠,我上班常常忍不住要打瞌睡,有一次还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事马上被这个刚来的小子报告了,结果我遭到了全处点名批评。刚来的博士长得干巴巴的,嘴唇前突,精明有余而德行不足,见了女人就直勾勾地盯着……
我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挖掘阿莱心中的隐秘。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费解甚至惧怕。他太小了,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育不良的儿童。单薄的肩头,瘦瘦的躯体,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在我离去的前一夜,阿莱告诉他梦见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高原上……
如今阿莱一个人留在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上。
吕擎赞成我的离去,却反对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至于那个杂志社,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怀疑他内心里也讨厌那一类地方。
我对梅子说尽管岳父一直反对,谢天谢地,我总算挣脱了那个巨型蜂巢。梅子说父亲并不是非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不可,他不过想尽量挽留。你最后拿定了主意,他也只得依你。
瓷眼正巴不得我走呢。可是当我真要离开时,他又设置重重障碍。他不过想捉弄和勒索我一下。我现这个年头,好像所有的人都想找个机会勒索别人。比如瓷眼,他要阻拦的人竟是内心里希望其早日离去的人。我弄不明白他在这种事情上究竟是怎样拿捏一种分寸感的,如果我受不了折腾突然变卦呢?如果我干脆拿定主意在这里熬下去呢?不过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最后,在我挣扎得快要绝望的那一刻,他们也就轻轻地撒开了手。
我去杂志社报到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都明白这里可以有一多半时间不坐班,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出差去外地。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的。
我们的头儿娄萌是一个四十一二岁的女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她的一家也住在橡树路上,是一个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是这个城市里非常有名的美人。娄主编像接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这天编辑部里只有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热天戴了一顶怪帽子的壮小伙子马光。马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浓重的胸『毛』。他眼神执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讥讽。待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这讥讽不是针对我的。娄萌说“你的专业很好,我们都知道。大家说这一下我们这里要来一个很棒的编辑了。”
她说这话时我也点头,但不知她是指我原来的专业,还是指即将开始的编辑生涯。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位领导比我们原来的那位头儿好多了一位女『性』,比我大不了多少,胖乎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或儿子什么样子,只是在奇怪地想这个人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而且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我来杂志社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而许多人到死都寻不着。人活着是多么累啊。
编辑部所在的一座四层楼,一二层属于杂志社;一楼是一个栽了冬青的挺好的小院,可以停车。两个单位共用一个传达室。一楼是行政人员,二楼就是编辑办公室这是没有隔开的一个大间,社长兼主编娄萌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把我安排在对面,再旁边就是马光;马光后边是一个更年长的编辑,整天不吭一声。大间另一边有一个小套间,娄萌应该到那里去,但她喜欢热闹,就和大家待在了一起。小套间现在被一个打字员占据,成了编辑部的文印室。我报到时没有现那个小套间,后来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小个头的一个打字员,她叫阿环。她的形体让我想到了梅子更年轻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马光的一只手在小姑娘肩膀上拍打着,一边问我。
小女孩一点不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牙。她的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留着一个娃娃头,前面的刘海剪得很齐,厚厚的盖住了额头。
马光给她把头撩上去,说“你看她的脑瓜有多大。聪明啊。”
阿环笑着。马光又把她的短从后面攥成一束,说“你看,她原来留了这种型。”
阿环笑眯眯的,一动不动。马光赞扬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词儿全堆到了她身上。阿环得意地缩起嘴角,看看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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