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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嘉免冠退出殿去,朝庭之上顿时穷言杂语,议论蜂起。皇帝刘欣头痛欲裂,便着中常侍王闳于丹墀面南承宣道:“丞相王嘉业已服法,皇帝诏曰:着六百石以上京畿将军、中朝内官,于宣室殿论议定罪。余等退朝!”王闳言罢,皇帝刘欣已于尚仪及御侍女官之搀扶下,缓缓下得丹墀。太常卿杜业忙于玉阶前面南宣道:“皇帝退朝--”众臣听宣皆稽于地,道:“恭送陛下!”
待皇帝一行身影没于后殿,杜业方复宣道:“皇帝曰:起!”众臣听宣方一个个站起身来,又闻太常宣唱道:“折身,趋--”便一个个折身面南,垂眉埋,疾步小跑地退出金銮正殿。
大司马丁明行至金阶,见老将军韦赏正欲顺阶而下,便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韦公且慢!”韦赏回头见是丁明,便折身驻足回礼道:“君侯容禀,老朽亟面陈东宫太皇太后。宰相无妄免冠获罪,乃国危之相也,窃由内侍近臣合议,恐丞相命途多舛,难逃生天哇!”
司隶鲍宣与前将军何武见二人窃窃私语,便也凑上前来,提及丞相之事,司隶鲍宣头上指,冲冠眦裂道:“因倡优而罪丞相,非人君之道也。公赴长乐宫于事无益,前朝之事,后宫无缘置啄,我等当折回北宫宣室,泣血死保,丞相尚有生还之机!”大司马丁明垂蹀踱两步,遂颌懊恼道:“议罪丞相不由廷议,重臣拒外,召内臣小议,真乃狼猛蜂毒,欲置丞相于死地呀!”
前将军何武挚拳铮铮道:“武乃粗人,别无他法,便依司隶言,索性折回宣室殿前,犯颜直谏。倘若陛下杜绝言路,我当招募军中死士,清君侧,于董府诛杀董贤父子!”大司马丁明闻听此言,忙令何武噤声,且沉声静气道:“自帝登阼六载,居三公者泛三十有余,或戮或黜,幸免者寥寥。汝欲临危,定被反噬。我等且去,陛下不允,当听天由命耳!”
丁明说罢,便率众绕殿廊向北至宣室殿前。羽林中郎将见四位皆外朝重臣,忙令羽林卫持戟拦下,中郎将执剑铮铮道:“上有诏令,凡擅闯宫禁者,一律格杀!”何武听罢气愤填膺,正欲上前怒目以怼,便被丁明搁置一边。丁明遂趋至中郎将前,肃揖一礼道:“我等有要务亟面陈陛下,烦羽林将军容情通禀!”羽林中郎将正欲迎头痛喝,见黄门令自殿内疾步而至,忙执剑立于一旁。
黄门令见大司马丁明迎上揖礼,忙回礼谨声道:“公等且退,陛下正与诸将军麒麟殿早宴,俟公议后再来不迟!”丁明忙焦灼道:“令君且去禀明,我等有要事面陈陛下!”黄门令苦笑道:“观陛下龙颜气势咻咻,公等皆知陛下脾味,莫说是奴家,便是娘娘也不好使。”
丁明、何武、韦赏及司隶鲍宣听罢不由面面相觑。几人碰头商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延挨半日,老将军韦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遂猝然稽拜于地,几人见状也不再龃龉,随之跪伏下去。黄门令见四人一声不吭稽于地,怜悯之余,便也无奈,只得摇嗟叹而去。
时麒麟殿内,皇帝刘欣召京畿将军及中朝内官,泛七十余人早宴商议,酒过三巡,刘欣抚案痛诉道:“丞相王嘉,得摄尺寸之柄,内置外心,今诏卿等麒麟殿内议,尽可秉公直抒,以避不公。”侍中董贤向皇帝垂眉揖礼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愚臣不才,窃以为王嘉观天子违豫,便亲近东平王刘云,骑墙两用,内拉粱相,以充不时之需。王嘉罪愆,乃大逆不道,宜诏狱重治哉!”董贤言罢,众臣噤声。
皇帝刘欣自是会意,举目四望,见德高望重者,唯东案孔光一人而已。刘欣便侧身试问道:“奉祀君执宰多年,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公复王嘉所荐,诚以言服众,断无天道蒙私之举,公之大论,关乎大祚,朕洗耳恭听!”
光禄大夫孔光闻听皇帝有殷殷之隐,便不敢存执中诤言,有道曰:昏君无诤臣。与其佞臣当道,不如隐于其中,持禄保位,方为上策。孔光思忖片刻,便起身离案,垂眉揖礼道:“光禄大夫臣光谨奏皇帝陛下:粪土臣光以为,家国行宰,操持二心,当受遁天之刑。王嘉迷国罔上不道,请谒者召之诣廷尉诏狱!”
皇帝刘欣闻听颔释然。以大汉惯例,三公服紫赴诏狱,乃避刀笔小吏之辱,实居家体面自戕以谢罪罢了。侍中董贤见天家递目流眉,心中自是忍俊不禁,忙垂揖礼道:“侍中臣贤附议!”
卫尉孙云乃京师拱卫南军统率,皇帝亲提,位居九卿,自然不甘人后,便离案出班,垂揖礼道:“卫尉臣云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及光禄勋马宫见卫尉出列,也不甘落后,忙起身离席附议。少府董恭见京畿将军们纷纷出列,为做内官表率,便悍然出列附议孔光,随其纷至沓来者泛几十余众。
议郎龚悉知董贤妖蛊皇帝,然王嘉严谨刚毅有威重,屡劾董贤遭皇帝妒恨,心中兀自叹曰:丞相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时光禄大夫龚胜离席揖礼言道:“胜独以为嘉备宰相,诸事并废,咎由嘉生。王嘉坐荐梁相等人并无大碍,以应迷国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议郎龚为搭救丞相性命,便也出班恭身揖礼道:“议郎臣龚谨奏皇帝陛下:臣龚附议龚胜之言。王嘉言东平王事前后相违,无所执守,不任宰相之职,宜夺爵土,免为庶人。”此言一出,中常侍王闳等十多内官随同附议。
董贤见状焦燥不安,心中暗火熊熊燃起,皇帝刘欣看得真切,忧心董贤复奏适得其反,忙出言安抚道:“王嘉罪愆,大夫孔光等多人议定诏狱铁案,便着谒者诣相府问罪!”
长乐宫少府见皇帝怠忽光禄大夫龚胜及议郎龚之奏请,忙离案揖礼禀道:“长乐少府臣猛谨奏皇帝陛下:圣王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明主躬圣德,重大臣刑辟,广延有司议,欲使海内咸服,王嘉罪名虽应法,圣王之于大臣,在舆为下,御坐则起,疾病视之无数,死则临吊之,废宗庙之祭,进之以礼,退之以义,诔之以行。王嘉本以梁相为罪,罪恶虽著,大臣括、关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国褒宗庙也。今春月寒气错缪,霜露数降,宜示天下以宽和。臣等不知不义,唯陛下不察焉。”少府猛言罢,席间余等十数人皆离席附议。
皇帝刘欣闻听少府猛之奏议,不由得青筋暴起,目光犀利地拧眉四扫,最终横眉努目地落至猛少府身上。猛少府只觉一股寒气,自上而下,若冷箭般阵阵袭来,不由得退后打了个激灵。本奏议乃东朝授意,王莽托请,为搭救丞相的死谏之辞。麒麟殿内出奇的静,静得闻而生畏,众皆垂手呆立,噤若寒蝉。
“孔光微言大义,秉公无私,当为诸卿表率!”皇帝刘欣为舒缓惊怵气氛,龙袖轻拂,低声喑哑道:“王嘉一案,假谒者节,诣廷尉诏狱!”众臣听罢,皆稽称颂。
待京畿将军及内官筵席散尽,皇帝刘欣折回宣室殿,召谒者假节丞相府。谒者前腿刚跷离宣室殿,黄门令后腿就蹀躞进来,见皇帝正翻阅奏牍,面露沾沾喜色,便趋前躬身揖礼道:“启禀陛下:大司马丁明、车骑将军韦赏、前将军何武及司隶鲍宣,已于殿前跪候多时,诚乞觐见面圣呢!”
刘欣闻听脸色突变,忙依青窗躬身鸟瞰,果见四臣跪伏于廊内金阶之前。刘欣遂折身推开御侍搀扶,眉头锁紧,背手蹀踱两步,方龇牙懊恼道:“听得拉蛄叫,不置来种乎?赐坐蒲团,跪则跪耳,不置可否。”黄门令应喏而去。
大司马丁明见黄门令俯身趋来,忙揩把渍汗,急不可耐叩问道:“可有宣召?”黄门令两眼一挤,面露难色,只挥手召四内侍趋近,内侍恭身垂将蒲团递与诸位。几人接过蒲团不由豁然省悟:皇帝御赐蒲团,乃长跪之意。恐圣意已决,执宰难逃罹难之灾矣!
丁明、何武四人皆面面相觑,罔知所措。司隶鲍宣思虑再三,便将蒲团掷于一旁,挺身而起,气愤填膺道:“昔管仲曰:非贤者孰肯犯危?无贤刚不闻极言,不闻极言,则奸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则无以存矣!”丁明三人听罢遂立身站起,随鲍宣忿忿退出前廊。
未央宫东阙司马门外,有一四出高门大府,南府门有汉白玉双阙互翘而立,双阙至府门重兵林立。大府内有百官朝会殿,两侧置署;中门内为相舍,设有正堂、庭、后园及诸曹吏舍;黄閤之内为丞相燕居听声之地。此时黄閤内哭声四起,丞相王嘉嘱毕后事,遂蹒跚趋出閤门,然目光所及,有司直、长吏、主簿、征事及十五掾曹吏,皆躬身跪拜于中门两侧,人人惊惧,个个掩面抽噎不止。
王嘉见此景此情,不禁老泪纵流,哀嚎几声方觉失仪,待正衣捋停当,遂噙泪仰天大笑道:“今董贤惑主,星君不明,金殿噩噩平添灾煞,老朽蒙尘坐地起罪。与其奄奄待毙,不如诏狱问咎赴死,以证清名耳!”说罢撩袍寻阶欲下。众臣僚见状忙呼:“君侯--”便一个个顿哭怆于地。
时有门吏自正门踉跄而至,向丞相王嘉轻揖一礼,遂颤声奏道:“禀相国,宫中谒者已临府门!”王嘉闻听不惧反笑道:“天家行事如此急促,趁得老朽不死不足以平民愤哉!”说罢正顺阶而下,便见谒者率两内侍夺门而入。内待着丞相称拜,谒者见丞相稽正拜,便径自走上台阶,展开策牍,面南而宣道:“元寿元年季春晦日,制诏曰:邪臣王嘉用事独断,于外操持二心,着诣廷尉诏狱!皇帝曰:朕以违豫之躯,承祧宗庙,夙夜兢兢,惟念旧德。然王嘉屡屡迷国罔上,大逆不道,失所为愆,召廷尉议罪,朕痛惜之。”宣罢内侍称起,王嘉方踉跄起身。
谒者着黄门将手中托盘敬与左翼东曹掾吏面前,深揖一礼道:“东曹有劳,禁中例,三公入天字诏狱以避摧辱,当自裁耳!此御赐鸩羽,当和酒饮服,以儆天下矣!”谒者余音未落,顿时两厢府吏哭声复起。东曹掾涕泣着将御酒斟与杯盏之中,又翼翼小心以筷箸将鸩羽自漆盒中摄起,方于盏中浅浅划过,便双手接过髹漆托盘,膝行至丞相王嘉足前,遂嚎啕大哭起来。
王嘉垂目见足前鸩酒,森森清幽,深不见底,便呵呵冷笑两声,又背手而立。主簿见王嘉无进药之意,为护丞相清誉,遂膝行至王嘉跟前,先顿磕三个响头,方泣声进言道:“主簿甄阜以死谏言,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谒者见王嘉毫无动静,遂躬下身来,正襟危坐于府门台面,面上呈露烦燥之态。
主簿甄阜见谒者有轻佻之举,怕丞相玷辱,忙复前泣血劝进,王嘉遂折身怒目圆睁道:“丞相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说罢端起杯盏猛掷于地,残花四溅,方泠泠笑道:“丞相岂儿女子邪,何谓咀药而死?”说罢整衣束,大踏步跨出南阙相府大门。
阙前一骈马轺车,赤轮玄紫身,伞盖柄上绷皂缯圆顶,极尽华贵之气。王嘉命人撤下华盖,与谒者揖礼道:“老朽奉旨入罪,宜去盖不冠。”说罢撩袍登车,随谒者诣廷尉而去。
霭霭重云,谁裹清泪?萧萧凉风,鹤唳残鸣。轺车带过,人人蒙尘。可怜怒马陷前蹄,悲回,汗牛浃汗未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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