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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叉腰站在床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作品是个被绷带和夹板缠牢了的人形,类似一具木乃伊,只露出了半张尚算完好的面孔。毯子盖到木乃伊的胸膛,沈之恒闭着眼睛,刚刚入睡。司徒威廉虽是医学院毕业,然而连庸医都算不上,一直只在济慈医院的外科混日子。方才他费了牛劲,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好容易才把沈之恒那横流的内脏塞回腹腔,又把那枚当啷在外的眼珠子放回了眼眶。至于他头上开的大洞,不知去向的半脑壳脑浆,以及碎裂的关节,他就没办法了,他就只能把沈之恒绑出个人类的形状出来。
在他独居的小公寓里,司徒威廉一直忙到了天明。
家里有三个热水袋,他把它们灌好了,放到了沈之恒身旁。沈之恒在废墟里躺了两天两夜,身体冷得像蛇一样。要不是怕他在浴缸里会散成一缸碎肉,司徒威廉真想给他泡个热水澡,让他赶紧恢复正常体温。
气喘吁吁的坐上驾驶座,他动汽车一踩油门,回家去了。
虽然他是冻不死的。
司徒威廉站起来转了个圈,忽然福至心灵,把大衣脱下来将沈之恒胡乱的一卷,约莫着把他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都卷好了,他双臂运力,将这个卷子扛了起来,然后一路小跑冲上大街,把这个卷子送进了后排座位上。
“沈兄?”他开口唤道。
沈之恒轻叹了一声:“那你倒是救呀。”
沈之恒没有反应。
司徒威廉伸出双手,想要抱他,然而又不知从何下手:“我当然是想让你活了,要不然我来这儿干嘛啊!”
他搓了搓手,俯身凑到了沈之恒耳边,又唤:“沈兄?”
沈之恒的声音响了起来,虽是有气无力,但是还算平稳:“那就看你想不想让我活了。”
沈之恒还是没有反应。
司徒威廉赶忙跑了过去,正巧这时天上云散,露了月亮。他借着月光向下一瞧,吓得一跳脚:“哎哟我的天!”紧接着他又凑近了,俯下身细瞧:“沈兄,谁把你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你还能活吗?”
他舔了舔嘴唇,屏住呼吸伸出双手,扒开了沈之恒的嘴唇。歪着脑袋睁一眼闭一眼,他设法去看对方的口腔喉咙,又用指肚向上推了推对方的牙齿。沈之恒的牙齿整齐坚固,司徒威廉冒着指肚受伤的危险,使足了力气去摁他的犬齿,果然,有骨刺一样的细小尖牙突破牙龈,紧贴着犬齿背面刺了下来。
一堵残墙后头,出了一声呻吟。
他嘻嘻一笑,随即就见沈之恒睁了眼睛。沈之恒的眼睛大而深邃,冷森森的注视了司徒威廉,他开了口:“别闹。”
推开车门跳下去,他被寒风吹出了一个喷嚏。将身上的大衣紧了紧,今晚月黑风高,他只能依稀看清前方这一片废墟的轮廓。摸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弯着腰,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呼唤:“沈兄,我来了,你在哪儿呀?”
然后他闭了眼睛继续睡,一觉睡到了中午。
汽车驶上大街,他圆睁二目的看路,副驾驶座上放着个帆布挎包,里面的两只玻璃瓶相互碰撞,出闷响。这一路决不能出任何岔子,一旦汽车被截停,别的不提,但是那两只玻璃瓶就够他喝一壶的。道路两边的路灯越来越稀疏了,这是已经驶过了洋房林立的繁华地段,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一打方向盘转入一条黑暗小街,靠边踩了刹车。
这对他来讲,已经算是难得的长眠。司徒威廉躺在床尾,正仰面朝天的举了一本小说看。忽然听到了他的动静,便坐起来问道:“醒了?”
上午来见他的那个小姑娘,名叫米兰的,除了她家门口那条路,其余街道的名称一概不知,所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路线搞清楚。至于求救那人的身份,不必提,一定就是沈之恒。除了沈之恒,还有谁会这么高看他,敢死心塌地的等着他去救命?
沈之恒打了个哈欠:“我饿了,有没有东西吃?”
午夜时分,他出了。
司徒威廉来了精神:“想吃东西可以,我们做个交易——”
他心急如焚,焚得晚饭都吃不下,眼巴巴的望着窗外等天黑。单是天黑还不够,还得是黑到万籁俱寂,街上连条野狗都没有才行。
沈之恒忽然紧紧的一闭眼,神情痛苦狰狞:“去你妈的!我要饿死了!”
因为济慈医院的院长是司徒威廉的表兄,所以司徒威廉很容易的借用了医院汽车,还在下午早退,提前回家作了一番布置。
司徒威廉这回不贫嘴了,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直接走去拎起了门旁的帆布挎包,从里面掏出两只暗红色的大玻璃瓶。
米兰闭眼躺着,一动未动。
暗红,是因为里面盛着血浆。
米太太说到这里,又想哭又想骂,一张嘴难说两篇话,气得又要去打米兰,还是老妈子看她躺在床上,瘦成了薄薄的一“片”人,实在是禁不住米太太的拳脚,故而连求带哄,将米太太拥了出去。
拔下瓶口的橡胶塞子,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根麦管插进瓶口,然后双手捧着瓶子送到了枕旁,沈之恒扭过头一口衔住麦管,恶狠狠的吮吸起来。一口气吸光了一瓶血浆,司徒威廉及时续上了第二瓶。等到第二只玻璃瓶也被他吸空了,他吐出麦管,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下午,老妈子现了高烧的米兰,连忙去告诉了米太太。米太太余怒未消,听了这话就冲到米兰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我昨晚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今天就装成这个病病歪歪的样子给我看,怎么?还想讹上我不成?我告诉你,趁早给我收起这套把戏,你爹毁了我一生一世,你这个东西也想凑热闹爬到我头上来?直告诉你,没门!有本事你也给我滚,永远离了这个家!人人都当娘,偏我造了孽,养了你这么个瞎子出来,嫁不出撵不走的,一辈子都要赖上我,我要熬到哪天才算到头哇!”
眼珠颤抖着翻上去,眼皮忽闪着合下来,他眩晕似的陷在床褥里,微微张了嘴,轻轻的呼气吸气。司徒威廉站在床边,不敢出声,也不敢走动,只瞪大了眼睛看他。
她身体滚热,面孔却是惨白,家里的人醒没醒?知不知道她偷偷出门了?她顾不得调查,连滚带爬的回了卧室。身体轻飘飘的躺在床褥上,她昏昏沉沉,感官却是变得无比敏锐,远近的声浪呼啸而来,她听见了一个大千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颜色没有面貌,除此之外,应有尽有。
十分钟后,沈之恒像是慢慢回过了神。扭过脸看着司徒威廉,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温柔:“威廉,对不起,吓着你了。”
米兰出门上了洋车,一进家门就支撑不住了。
司徒威廉转身把玻璃瓶子放到桌上,从脸盆架上拽下毛巾,走过来擦净了沈之恒嘴角的血渍:“唉,我救了你,你还吼我。”
米兰垂下眼皮,记住了司徒威廉的声音和气味。如果司徒威廉欺骗了她,让废墟上的那人痛死了冻死了,那么除非她也早早死了,否则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要来质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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