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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了,我的思绪常常流转到远方……我长时间的缄默梅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自庄周来去这一段日子,我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更多地与吕擎、阳子和余泽他们在一起。我参与了他们的准备——在决定出之前,他们必须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有时我深夜未归,梅子就让小宁睡下,一个人在外间沙上等我。我回来,打开门,先迎来的是丽丽,它伸出舌头『舔』我,激动不已;暗影里传来那两只龙虾的打斗声——梅子坐在昏黄的灯晕里,像一尊好看的女『性』雕塑。
我挨着她坐下。她倾听我的咚咚心跳。这样停上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准备了很多东西,还亲手为大家缝睡袋……”
她看着我“有些话压在心里,我不愿讲……可又一想,我不该总把它压在心里……”
“当然,”我鼓励她今夜就说出来,“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吧……”
“我知道,在城里,你最喜欢的人就是吕擎他们……你们两人无话不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朋友这样好,我高兴你能这样。因为我想过对朋友这样好的人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
我默默听着,我想这可能是一场重要谈话的开场白吧?它很像是一种引言。以我的经验来看,由这样一番“引言”开始的,十有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我想直通通地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听下去。
“你对朋友好,就该听爸爸一句,让他赶紧打住吧,不然是十分危险的……”
“打住?停止这次远行?你是指这个?”
梅子摇头“不,他要马上走开就好了——这一耽搁,我真怕……真怕出别的事啊……”
我急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梅子,你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这样吞吞吐吐!爸爸告诉你什么了?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爸爸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他大概是怕我说给你听……”
我一下仰在了沙上,呼吸变得粗粗的。
“是这样,爸爸骂起了一个人,就是吕擎的好朋友林蕖,他说当年这个人领人闹事的案底还没有结呢,这一次又赶回来『插』手了——橡树路上被堵回去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几次『乱』子,都是因为这个人在背后搅。他说吕擎也脱不了干系,还说证据基本确凿,林蕖这个人肯定跑不掉的……我吓了一身冷汗,问他吕擎不要紧吧?他说那就要看介入多深了。再问他就不肯说了。他特别叮嘱不要告诉你,还说这不过是他的个人判断……”
我跳起来,盯着黑影里的她“这是哪一天说的?”
“昨天,不,前天中午……”
“梅子!你多糊涂,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判断!他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橡树路上有关人通报了他,他绝不会对整个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真该马上告诉我啊……”
梅子站起来“有那么严重?你想多了吧?”
我没有想多,我只想到了那年九月,那个苍白青年的影子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我压低了声音“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不过听爸爸的口气,那个人好像还住在市里……”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给吕擎打一个电话,可是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必须赶去那儿,这种事只有当面才能说得清楚——我对梅子说你先睡吧,我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然后就急急出门了。
过去我到吕擎那儿是从不会坐车的,因为二者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两站路,可这一次我出门看见前边有一辆交通车,就拼上劲儿往站牌下面跑——司机可能被我急跑的样子感动了,就特意让车子等了一下……
多么不巧,吕擎不在。吴敏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还宿在外边。我问“林蕖来了市里?”她点头。我问她知道客人住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我请她快些让吕擎回家,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找他——吴敏正在拨电话找人,门响了,吕擎一步跨进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林蕖还待在这座城市吗?”
吕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缓缓摇头“走了,他有个要紧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他还会回来。”
我马上将梅子的话,还有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吕擎。我让他设法通知林蕖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躲得越远越好。当我让吕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时,吕擎沉着嗓子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个态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他们表明!”
二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只是担心。”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亮,看着窗外。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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