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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难以摆脱这种诱『惑』的魔力。它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明白无误的事物,而是一团混『乱』、灼热、不停旋转着的什么东西,它爆出了耀眼的光亮。有时它溅出的滚烫烫的东西灼伤了我,使我不能够安定,使我狂呼大叫,赤着脚在夜『色』里奔波……我一人独处,两手捂住了脸颊。
一个愚蠢的、不可救『药』的生命。如果迁就了那些荒唐的、不值得讨论的丑恶念头,我还可以拥有这片葡萄园吗?我还能够属于这片土地吗?葡萄园!葡萄园!我战战兢兢地提到了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这样枝叶繁茂。你也会荒芜——任何一片田园都会荒芜。尽管我可以像绣花那样尽心尽力,让你『色』彩斑斓,但另一只看不见的手还会把这儿重新搞得杂『乱』无章,使行人走过时连望都不愿望上一眼——就像几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与小村子签下契约的那个春天的夜晚一样风沙多么凶暴地拍打小茅屋的门窗啊,它们就要涌进来,涌进来,像急着要埋葬什么……
我还忘不掉另一个夜晚——就是那天,当肖明子搓『揉』着困倦的眼睛从外面归来时,我马上就察觉到了一种不祥。从此有一个梦想在悄悄破灭。那种隐隐的不安就是从那天开始的。肖明子失去了什么还是我的园子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心头痛。那种痛楚留在心头,后来又沉淀下来。
到底是什么让我感到了痛楚,是我亲手建立的某种秩序被一位旁观者轻而易举地给打碎了吗?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我不愿去想。只是这个问号总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面前,使我不厌其烦地追究。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是一片亲手筑起的园林,就要把一切都挡在外面,以赢得一份永久的安宁吗?这是何等的自私,而且显然难以如愿。我的企盼伴随着阵阵惊愕。这种惊愕混同着惧怕和费解,一度充塞了我心底那个幽暗。异『性』长长的两腿踏『乱』了我们园子里的土埂,在我和拐子四哥亲手搞起的地垄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有一次我在黄昏的光『色』里久久地盯着地上的一处印迹,刚开始不知这是什么,后来才现这是她们踩上的脚印……
好像生过一个很可怕的事件,它无论对于我们的葡萄园、对于肖明子,还是对于我和肖潇,都是极其重要的。好像大家受到了共同的伤害。后来,我甚至从肖潇欲言又止、轻轻活动的嘴角上察觉到了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一切是无法表达的。一丝嫉妒在我和肖潇身上同时滋生了,这就是我在那个黎明时分清清楚楚感到的……
一种火烫烫的东西在我胸间沸滚,它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终于使我不能自持。
我再也没法忍受了。这种滚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食物变成的热量吗?是欲念吗?它们反正要把我烧成黑『色』的灰炭。我像一个患了热病的人,搔着头,眉间刻上了深皱。我一直担心的什么东西真的向我『逼』近过来,它们真的越来越强大了,足以把我击败。它们让我举手投降,让我跪在它的脚下。它们是另一个“我”,这会儿得到了夜晚的润养和默许,已经变得肆无忌惮。我没法抵御,没法抵御。
在这个时刻里,我想到的还是肖潇,我只有求助于她。我不止一次去找肖潇,与她讨论这片葡萄园的前途,它的未来。我们很少谈论别的,绝口不谈罗玲,不谈肖明子。我知道肖明子差不多再也不到她这里来了,同时她对他也没有了那样的热情和希冀。这使我想到了,对于一个生命的最大诱『惑』是什么,那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又是什么……
答案清晰地搁在一边,可我们都不愿把它拾起。
我与肖潇离得很近,彼此都听得见喘息。让我们谈一点儿城里的事情,谈一点儿那些愉快的、火热的城里的夜晚吧。那个像蜂巢一样拥挤的远方城郭,它留给我们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愉快的,恼恨的,羞涩的……我们即便谈一些最不感兴趣的话题也要装作兴致勃勃。让我们把什么东西远远地回避,远远地绕开……永远也不要走近它。
她是多么聪慧,她有多么好的悟『性』,她的成熟已经远远出了她的年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她脸上那一层细小的绒『毛』……
二
现在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夜晚。我需要经受一个又一个长夜,孕育出某种东西。我眼看着那种欲望长高,长成参天大树,长得再也没法约束……我将不再奢谈自己的纯洁,不敢靠拢我的另一种激情。不值一提的,极其渺小的……只有欲望的大树成长起来,我再开始动手砍伐。
午夜里它长到最高,紧接上就是砍伐的斧锯。黎明来临的时候,欲望的大树才被砍倒。它们已经堆积了很多很多,足以盖起一幢幢摩天大楼。每天,当第一声鸡鸣来临的时刻,也就是那棵大树轰然倒地的时刻。我看见它在倒地的那一刻,巨大的击打使地上涌起了一团团暴土,枝叶飞溅。周围的葡萄树都在注视,出了惊讶的呼喊。而后,四周很静。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呆。远处,太阳从容升起。它微笑俯视。
大约也就是这一瞬的间隔,一切开始过去,到处都恢复了常态鸟在欢鸣,葡萄树懒洋洋地歌唱,小甲虫又一溜溜地行走了。
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是这荒原上自己的夜晚吗?
它是我的梦想,也是一个圈套。我自己投进了自己的罗网。我不该抱怨,我只想体面地把它从身上拂掉,然后再从容潇洒地走开——只是这样想,可我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从大李子树下外祖母的微笑,到眼前的葡萄园,它们相距只有一步之遥。好像一切就在图片的另一面,只消你把它轻轻翻转过来。时光在午夜里擂鼓,咚咚的声音出催促,让我没有一刻的安宁。焦躁、急切、燃烧的欲望,全部绞在了一起,结成了一个没法解开的谜团。它们又化为了长长的线条把我缠裹起来……一切都混『乱』了,失去了条理,就像我在一片土地上亲手播下的种子被各种野草和荆棘所覆盖。
它完全荒芜了,荒芜了。我实在没有力量去重新整理这些田埂。我没法把这些芜杂的藤蔓揪掉。种子萌了,只得由它生长。各『色』种子——神灵播下的,人播下的,土壤自的,它们一块儿在阳光和雨水下茂长。它们纠结在一块儿,最后你分不清哪些果实是甜的,哪些果实是苦的,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给人以滋养的;反正它们就在田野上诱『惑』着。就是这样一片『乱』糟糟的土地。
我渴望冬天的来临,让大雪,让肃杀的银霜把这一切全部杀死,再让北风把它们吹入沟壑。那时土地将重新变得一片坦白,变得单纯。那时候我们又可以重新设计重新播种了。
可惜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脸上的胡须一夜之间又在变长,皱纹又刻上了面颊。我知道再有不久,满头白就会护上前额……多么可怕,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我还在这里踌躇、踌躇。谁为我解下绳索?谁与我一起同行?
在这深长的午夜里,我的思绪开始远涉,一次又一次奔到那片山地。因为我梦见外祖父的红马最后就在大山间奔驰,它在寻找外祖父的魂灵;而外祖父,一直在大山里追赶纵队,痴心不改。最后的日子里,外祖父的灵魂在狂热奔跑,一刻都未能停歇。而外祖母却在等待它的归来,向她传递美好的讯息。
海『潮』循着夜『色』涌来。它徐徐的,漫漫的,没有尖利的声响。它可以把一切都淹没。漫漫的大海将把一切都消失在里面,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所做过的那样。那时一切都变得单纯了,地上没有了芜杂,心灵没有了恐慌,时光的咚咚鼓声也淹没在无边的『潮』声里了。那时只有太阳可以看到大『潮』之上漂『荡』的一切。
这种痛快的冲刷多么好,多么好,我渴望大『潮』的『荡』涤……
我离开了那个小窝;离开了梅子和小宁,寻找着心之一角。我历尽艰辛才赶到这个角落。我把它展平,剖开,用我的心汁去灌溉。我栽上葡萄,让它结出鼓胀胀的串穗,最后再由人酿成美酒。这就是我做的工作。我的各种各样的设计都在这个角落里展开。它们推动我,让我一天天地做下去,让我像所有的生命一样变得成熟、苍老,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那时候我就有了一种伪装的坦然和脱。我可以像所有年迈的老人一样,只对那些鲜活的生命表示出他心中的隐秘——老人可以扯着肖潇的手不再松开,拍打着、搓『揉』着,眼里有着无限的期待;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使自己变得年轻,同时又使对方感到惶恐……那时候他反而会对咚咚的时光之鼓充耳不闻,只向鲜活的生命伸出充满贪欲的多肉之手和那个更年轻的生命紧紧连接一起,让两种不同的生命顺着指尖默默流动。
我明白,一切都会变得苍老,只有欲念不会。所以我们总看到一些人写出了歌颂欲望的诗章,并把它当成鲜花在手中舞动。他们吻着土地,吻着少女。他们那时把一切都忘记了,幸福得浑身颤抖。他们不知道同时也在吻时光敲响的咚咚鼓声,在吻流逝的生命,在吻自己急切奔走的脚步,在吻光阴的花蒂,在吻时间的老茧——我已经『摸』到了这种疙疙瘩瘩的老茧,这茧花硌得我手疼。时光的触觉多么敏锐,我刚一沾上,它就紧紧地把我抓住,要扯着我快些离开。我奋力抵御,身子弓了,往后用着力气。我说不、不,这里有我刚刚长成的葡萄树,有鼓额,有拐子四哥,还有他的大老婆万蕙;有园艺场里那些美丽纯洁的朋友,她们身上没有一丝污垢,她们多么可爱……我不能离开她们。我要留在这个崭新的世界……
那个模糊的、无形的大手开始拉扯我。一种平缓的、无所不在的、异常有力的声音说你错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够停留,一切都在飞旋转、奔走,然后再消失。你也在飞快奔走、旋转,你也要随上万物的脚步。你的停留微不足道。你只能在一个相同的画面上停留一瞬。你想喘一口气,你想歇息,你有那么多愿望和梦想。没有一个人可以实现这种梦想。你不要为做出来的这一切侥幸,这没有什么它十分简单,就像风,像水,像泥土一样。这只是你的一个幻影。它将笑着在夜『色』里消失。
我不甘屈服但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它——那里只有黑苍苍的一片夜『色』,什么都没有。
午夜的葡萄园啊!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露』珠垂落的声音,我看到星星在天上的燃烧和陨落,我听到了徐徐的漫漫的海『潮』。这『潮』声啊,即将把一切都淹没。它漫过来,漫过来——我们的葡萄园,还有我们的茅屋、斑虎,我的所有的朋友们,都与我一块儿消失了,化为了泥土,化为了永恒。
泥土原来只是时间的灰渣。
我不知该待在原地让『潮』声漫过,还是迅奔跑。我知道身上还有滚烫烫的血流,它在我身上奔流燃烧。
我要赶上血『液』奔流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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