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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都是话本传奇里的故事,小愫不能竟晓,脸苦得像匏瓜:“文人说话,专爱夸大其词,像什么‘白发三千丈’啦,‘燕山雪花大如席’啦,有谁见来?娘就为了这事不快么?”柳盈步转身,一手拽着棉夹袍,攒眉道:“你说这是文人臆想么?可知圣人之教里也有哩。不信,我念你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怎么情人不见,就懒待打扮起来?后面还有呢,‘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这是想得要心疾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人家好好的出游,做什么你便要颠之倒之,泳之方之的?‘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样思念,难道也是假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情到深处了;‘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求之不得,空发浩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重逢之喜,胜过风雨;还有什么‘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可知情之一字,感人深矣,你还要说没有么?”
小愫虽有慧黠,何曾正经念过几天书?这一篇话下来,听懂的还不到两三成。好在她跟随柳盈久了,对小姐的心思体察入微,说话却能一语中的:“娘对孙少爷,难道不是这样么?”柳盈闷声不响,半晌,愀然叹道:“岂止不若,差之远矣!”小愫将她扶到床上,捅热了被窝。她还坐在那里,挑起发梢,扫着下唇,一副愁闷无聊的样子。小愫拿起一根麻姑爪,给她搔着后背,另一手合掌作拳,在她肩头轻捶:“我说错了,娘可别怪我。”柳盈抬起泪眼,脉脉不语。小愫徐徐道:“我听家里的倚翠姐说,她原也对先夫人赏下的小厮不满,可真搭起伙过了几天日子,就越看他越勤快、越可爱,竟是离了一天也不成了。可能人家夫妻,都是这样子罢?是好是歹,真在一起过了才知道,外人也替不得。”
柳盈蹙着眉头,默默无言,显见得是并未被说服。她趿着绣鞋,剪灭烛芯。今夜月明如昼,秋香院不远就栽着一片碧桃,在月色中如雪如银,还未发芽。她仿佛冻了个哆嗦,缩进香衾,小愫为她放下里层的纱盘,到外间湘妃榻上睡了。她一夜心思沉重,只数着更漏声声,夜雨打窗,恍然间着了一梦。她在层层屋宇中乱转,总也走不出去,忽然来到一处天井,树上晃晃悠悠,吊着一物,走近一看,竟是一双绣花鞋,尖尖的鞋头对着自己。往上看去,一个白衣女人,长发覆面,腰系红绦,依稀有些眼熟。她大着胆儿,撩起头发,忽然恐怖地尖叫一声……
醒来时,月落西山,朝暾欲上,映得纸窗发白,不知是雪色还是日光。她闭起眼,驱尽梦魇,又沉沉睡去,这一觉直到中午还未醒来。
三
仲春十五,坊间传为百花生辰,琼蕊竞放,葩叶相护,重童如盖。江南旧俗,在这一日,士女游遨,寻芳拾翠,说不尽佳景良辰。自北宋定都东京,此俗北传,经过数百年,不仅东都洛阳,连西京长安也不能不沾染一二。有那未出阁的女儿,个相约,扑蝶斗草,头上花胜招飐,走在花树底下,竟不分花面人面了。柳盈订在这一日招会姊妹,实是费了心思。
陶宅比柳邸宽绰,一道月桥横跨绿水,上垂蒙茸细柳,水中游鱼唼喋,白墙上藤葛蔓生。从梅花窗中看去,千丛绿箭,含箨苞紫,似裱着一幅绿纱贴片的古画,人走其中,似能听见林下清啸。太湖石上挂着紫的白的藤萝,洞中伸出一支夭桃,临水弄影,艳色无边。微风轻漾,淑景清和,全不似冬日愁惨。
海棠树下,摆着一张月桌,上盖雨过天青锦缎桌帷,放着个双层攒盒,里面是银杯牙箸、各色点心。柳盈穿着茶色天香绢对襟小袄,搭着秋帛半臂,下系葱绿百蝶双层褶裙,多喝了几杯水酒,双颊缬红。台上演着北曲弦索,鼓板嗷嘈,演员嘴里都跟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蹦词儿。她听出几句,演的是白仁甫的《东墙记》。勾着素脸的花旦,正抖着水袖,花手一拂,折回腰身,捏起嗓子:“……千红万紫,花柳分春。对韶光半晌不开言,一天愁都结做心间恨。憔悴了玉肌金粉,瘦损了窈窕精神。”
本就是恼人天气,蜂蝶嗡鸣,游丝无定,偏还有这嘈嘈切切的声音做背景。柳盈心绪越加烦乱,扶着头,强撑起身:“我去散散酒。”小愫承了柳盈之命,正在陪陶金美看戏。她才看到一个扎着武靠的后生满场翻筋斗,有心效仿,这会儿怎么也不肯老实待在坐墩上。小愫两手抛着杏子,要吸引她的注意,怎奈她见了热闹,忘了贪馋,竟是不依不饶,非要冲到戏楼上去。
这一打岔不要紧,她一回头,竟然不见了柳盈,这下可着了大忙!老爷吩咐她行不离身,坐不离席,若是知道她开小差,跟丢了小姐,非要家法伺候不可!循着假山向前,人迹渐渐清冷,前面一带粉垣,开着中门,将丞相衙门和家人内院隔开。高处有一座小亭,倚山而建,可将园景尽收眼底。那石梯凿得陡峭,她爬了几级就气喘吁吁,仰头一看,果然朱漆阑干间有一道碧色身影,正轻摇罗扇,闲扑粉蝶作戏。风扬起她的裙裾,像一江碧绿的春潮。
“娘欸……”她扶着矮树,揉着走痛了的双脚,埋怨道:“您可真好雅兴!不声不响出来了,都不告知奴婢一声。”柳盈却望着墙根底下的几株碧桃,轻声道:“小愫,去,替我摘一枝来。”小愫刚走上亭阶,一拍额头,拖着哀声:“姑奶奶,您真不能消停会儿!”柳盈咬着贝齿,软语恳求。小愫无奈,只得转身下亭。果然有一树红的,枚红间着烟粉,远看像丛生的火焰。她折了一枝下来,回去递给柳盈。她拿在鼻间嗅了一会儿,插在鬓间,扁平的面貌霎时生动起来。她却还不满足,推着小愫,指点道:“那儿不是还有棵白的?你怎不替我一并摘来?”小愫将嘴一扁,恨不得坐在地上,无语望天:“娘啊,饶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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