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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就回到了城里。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已经被葡萄的精灵给缠住了,再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在城里,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让我不安而烦腻;内心深处有什么被摇动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待在这里了。当然,我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远足的结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摇动我的根了。
我开始连夜失眠,夜间常常不由自主地出叹息。梅子看出了什么,那双眼睛在角落里注视我。我无暇顾及,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内心,常常走神。梅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睁大了一双眼睛。
小宁比母亲要聪慧。他有一次问我“爸爸,你又要出远门去吗?”
我点点头。
“妈妈,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没有做声。
我在这座城市有点待不住,总想走开。可是工作又缠着我,使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去。这儿无头无尾的街巷、蜂拥的人流和车辆,都成了阻止我飞翔的蛛网。谁来帮帮我呢?我需要回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修复某些创伤——有什么破损了,有了深深的划痕,它在悄悄渗流……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隐秘,它们无从诉说。可是只要待在这座城市里,危机就会日益『逼』近。急死也没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处境,我的内心,它们形成了多么深刻的、永远也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知道这种不安,这种无时不在的冲突将会毁掉我。渗流,悄悄地渗流……远处有一只手在摇动,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会迎着它走过去。这是迟早的事。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这个时刻来临了。我原来要寻找一个葡萄的精灵。
深夜我听着梅子均匀的呼吸。她闭着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睫『毛』。旁边的小宁睡着了。梅子并没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压力,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吗?”
她问得多么突然。我摇头又点头。
“怎么?”
我叹了一口气“只想去试一下。在这个年头儿里,梅子,你知道,”我挠挠头说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他们有的胆子相当大……”
梅子坐起来听着。
“我的胆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胆小鬼了。我是说,我终究还应该像一个男人吧。”
梅子转了转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边苦笑。
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又该怎样呢?在这个夜晚微弱的月光里,真正的男人该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我在内心深处探问着……
那个夜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机会,正好是去东部!我开始急急地打点行装。
《契约》
一
一块陌生的平原正开始改变着什么。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好像从泥土中一下子涌出了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令人惊惧。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漫不经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就像很早以前有神灵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样,在这偏远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个归宿,那是预留给我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国营园艺场里,一个朋友简陋的家成为我长途跋涉的驿站。那天我们喝了许多瓜干烈酒,交谈中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我们谈到了远远近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平原人去城里打工、到南部大山参加包工队等等。后来谈到了有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迷』恋土地、纷纷弃土而去的时候,我有点儿忍不住了。他告诉我,海边的那片葡萄园现在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心病没有人敢去当它的主人,因为无论怎样也没办法服侍这块园子了。这年头葡萄像人一样娇气,爱闹各种疾患,总有一天他们要用?头刨了它们……
他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了这几年向葡萄园伸过手的村里人,他们差不多都蚀了本。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已经完全不适合种葡萄了。我有些不解,问
“可是园艺场呢?这里的葡萄长得就蛮好。”
“那是土好。这边的水土好,要不当年国家能在这儿建一处园艺场?可能是因为靠河近吧……”
我无言以对。对这种事儿我实在弄不明白。
“再说,这里主要是苹果树……”
可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甘心了。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我接手来做那片园子呢?”
他笑了“你?你不要说侍弄它了,你就是一个月来看一眼,路费也花不起呀。”
“不,我是说把家也搬过来,就住到葡萄园里。我觉得从头开始,会让它像个样子的。到时候背上一杆猎枪,再养一条狗……”
“玩笑哩!”
他一个劲儿说我玩笑,说这事儿不靠谱。我不得不严肃起来。
我为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最后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相信这种盘算的认真与可行。后来我们总算进入了真正的筹划。我设计这园子由自己承包下来——十年?二十年?我不知关于这方面的具体规定,想实打实地算一笔账。
他说“在这个地方,早没那么多规矩了。你要能出一个价码,他们说不定会把园子卖给你哩。”
“土地可以买卖吗?”
“管他哩,前一段工区里有一个工人就想买下这片园子,没成。他出的价码太少,村头儿不愿意。”
“他是买葡萄园的种植权还是所有权?我想土地的租用期最多几十年,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卖了就是卖了,什么种植、所有,庄稼人不懂这些。你如果买走了,它就成了你的,那会儿园子烂掉了也没人管;你把葡萄全毁掉种植别的也没人管。”
可我记得土地最多租用七十年……不过,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地方,也许一切都可以变通。感谢神灵,我将要与这个小村做一笔挺好的交易——如果长期租下来,他们会让我出多少钱呢?我心里暗暗盘算,一声不吭了。我这会儿想起了前一天那个『毛』玉的预言,一阵激动。
这个夜晚我满脑子都是葡萄。怎么办呢?让我回到城里?回到梅子身旁?跟他们讲我蓄谋已久的一个计划吗?这也许会让他们一家大吃一惊的,他们会觉得我疯了。不过我不会妥协的……可同时我又怀疑起自己的权利——我自己有权决定这么大的一件事吗?半夜里我询问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满天繁星。“我如果没有这个权利,”我喃喃自语——“那么谁有呢?梅子?小宁?或许小宁有这个权利……”孩子还小,我的决定也许太突兀。这个决定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未来。我想起了出前的半夜里,我攥住他柔嫩的小手捏弄时的感觉那时他正睡着,把小手弯过母亲的颈部伸过来。我无意中碰到了这只软绵绵的小手。我抚『摸』着,捏弄着,不知怎么两眼『潮』湿起来。奇怪,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什么悲哀的事情,没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小小的巴掌上,就小心地给他擦拭了。这小手掌那么软,像棉花,可是比棉花更滑腻、比棉花更有弹『性』。这圆圆的小指顶、小指甲,真是完美极了。多么好的小手掌。夜『色』里我把它按在长满了胡茬的脸上,亲吻着,又把它按在我的胸口上,让咚咚心跳敲击着它。多么小的手掌,多么好的一只小手掌。我把它小心地从梅子头上绕过,放到了他自己身侧……
我在这个星夜里久久沉默——小宁将来会向父亲说些什么呢?他知道父亲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吗?这以后可能是更加艰难的里程,难道这会儿不该抓住机会来一个转折吗?要知道人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你的父亲已经不敢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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