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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
她的手很稳当,紧握着檀红面的油纸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一时有落泪的冲动,不敢看她的眉眼。
寻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个月了吗?”
我不能久立,否则腰肢酸软,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艰难地点头。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与她无关。
寻嫣寒声道:“为什么?”
她向来温柔和顺,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地诘问。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与她久久相对,久久无言。
为什么?我给不了她答案。
寻嫣弯月似的远山黛眉间有一痕金箔贝母花钿,她眼角晕染了晚霞色,越衬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转。寻嫣朱唇轻启,问我:“郎君,你爱过我吗?”
我沉吟须臾,抬眸望着她的眉眼,诚恳道:“喜欢过。”
这种情愫只是喜欢,谈不上爱。喜欢之余,更多的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和她的感情都在变化,不知不觉,竟更倾向于你一点了。
寻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几抹燕子泥溅在她的雪白长靴上。我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与她再无将来,便得彻底斩断此情。我将金镯从怀中取出,递还给她:“鹤之辜负戚大小姐深情,无缘婚配。来日……盼望小姐早日觅得贤郎,百年好合。”
寻嫣叹道:“全鄞都皆笑话我戚寻嫣被庶妹抢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如今看来,我……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也不来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几滴微雨,沁着彻骨的寒凉。
我轻道:“奈何菩萨不赐福,你我之间,没有姻缘。”
寻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静立须臾后收下那金镯,绕在腕上,又凑成一对。
此时雨说停便停了,好生儿戏。我与寻嫣辞别,她眼睁睁看我走远,檀红纸伞仍旧撑在身前,仿佛我还在原地。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面颊。
入墨用洒花绢帕为我拭泪:“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望着晴山蓝色的天色,低声叹道:“你看,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
入墨小声儿宽慰道:“无妨,还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怀着身孕,不能哭的,莫伤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轿妇压了轿,我扶腰上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轿子晃悠悠走远了,又回到了南城岗子。
我忽听到丫鬟的呼唤声:“五品千户高媛打马过街,闲杂人等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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