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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垢模糊的玻璃窗缓慢升闭,黎也直回身,举眼向外,淫雨终停,车子驶入更迫迮的路道,匝地碎瓦颓垣的老旧城区在窗面飞速疾驰,上空绕着缠夹不清的电线,没有路灯,只从瓦垄屋舍散出微光。
七弯八拐,停过三两岔口,超载的面包车卸轻重量,大婶抱孩子缩去了更宽绰的前座,黎也如释重负长舒口气。兜里跟p3放一块儿的手机滴滴响半天,大婶回头朝她挤咕眼儿,指她兜,才注意到,掏出来看眼。
大婶瞅拿手机眼熟,笑呵呵来兴头问了她啥机型。那几年老牌诺基亚在手机市场大行其道,耐摔耐操耐持久,价格很顶,有钱的没钱的都去追捧。她爸前不久给她配的6300,俗称送别礼,单调的白色机身,学校里大多女生会在上面黏卡通贴纸、画小涂鸦装饰,她比较无感。
“姑娘是城里人吧?”
“……”
“回老家?”
大婶开了话匣子,脑袋频频转过来,黎也顿生窘态,接不上话,好在她怀里的孩子闹劲儿,趁这时摁了接通键,调小音量抵耳边,等她低头哄好娃投眼过来,黎也再一本正经回电话:“刚下火车。”
秦文秀问她:“有顺风车不?”
“广场找的拼车。”
余光里,大嫂张嘴湮了声,头偏回去。
秦文秀又跟她啰嗦几遍地址,问她能不能认不认得路:“不然到天岗街口找人问问,要么喊你舅妈出来接。”
“电话。”
“啊?”
黎也叹声重述:“舅妈电话报给我。”从随身双肩包里掏好纸笔,让秦文秀报一遍,确认无误再塞回去。
黎也准备酝酿收尾,秦文秀呶呶未完,抓准话头训教:“到了舅妈那儿就得好好听话,别使性子,我就指着你安分把书念完了,考到大城市去。还有,给你弄那银行卡兜好别弄丢了,也别不把钱当钱似的大手大脚花,你妈没你爹有出息,省着点。”
黎也当背景音迭夹回肩膀间,不时见缝插针应和两声,摁开看p3显示屏,高一跟风买的大牌,除了音质内存也挑不出优点,在火车上只舍得听一半儿停一半儿,拼车几里路堵噪音,电量早告急了。
“你舅妈家那孩子眼瞅着都跟你一般大了,以前回去拜年,你还总跟人吵架打架的。”
听到这,她略思索:“不记得了。”
秦文秀就苦口婆心起来:“总归你得在那儿上学,啥关系都好好处,该让就让让,顺顺脾气……”
絮聒个没完。黎也手里不紧不慢把摘下的耳机线缠卷上p3,揣回口袋,卡在她叹气的某个停顿点问:“你找着工作了吗?”
“你舅不在电子厂做管工嘛,去他那儿看过了,车间环境啥的都过得去,包吃住,薪资待遇也没毛病,明儿带身份证去签个合同完事儿就上班了。”
“看清楚再签,十几年不上班别让人骗得找不着北。”
“瞎操心,我亲弟弟能害我不成?”
“那随便你。”黎也没心思聊,随口诌说:“没电,挂了。”
车子在坑坑坎坎的石路东摇西摆,黎也眯着睡不安稳,斜倚在窗上,手机里翻出时下流行的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
关卡卡了两个周,每每翻出来,要不了多久就把耐心磨烂,趁她还没想把手机摔了,司机转头打岔问她停到那儿去。黎也斜眼看前头,不远不近的路牙边儿杵了块天岗街的蓝底白字牌。
“前边儿街口放下就行。”
她坐第三排,司机让二排大婶先挪个位,车停路边,来帮她把前座椅掰下来,怎么挤进来就怎么挤出去。
“夜路十二?”黎也拉开双肩包找小钱包,确认上车前得到的报价。
司机猛猛点头:“诶对!说多少是多少!”
捏出去两张,不等人数好零钱,黎也拎皮箱转身,一步,脚下顿住,回过身,眉下皱得更深,接了找回的三块。
面包车嗡一声油门踩出去,带起阵携尘裹泥的风。黎也定定站着,捏紧皮箱拉手,驰目周遭,有路灯,三个坏俩,在城市还只是夜生活开始的时间,这里已经如同凝寂的死城。
稀落行人,不见夜摊,窗格透出光亮映在暗黄脱落的白漆楼墙,无人在意的角落堆着尺椽片瓦,树干老化严重,杂草疯长,坑洼路面积蓄泥水,猫狗在溢出恶臭的垃圾箱边乱窜;再远些,是阴沉的天,厚积的云,泛潮湿漉的空气汇成团黏糊反扑,堵塞呼吸,挤压心脏,吸口氧气都是窒息的味道。
正是信息流通笨拙缓慢的年头,桐城不夸张为一座封闭式的牢笼,总是灰蒙蒙的街道,四面环山,慢节奏,空气质量差。
黎也外公外婆死得早,记事开始就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到桐城,丧事办完,黎伟光就带着母女俩去了更远的城市。
上小学时,有个组织给山区学校捐礼物的献爱心活动,老师给看过十几张偏远山区的学习环境,那时候大家都有个统一概念:生在那种地方不亚于天崩开局,要翻身难乎其难。
桐城好歹是个镇,还不至于,但在刻板印象中绝对被归类到“那种地方”之一。
秦文秀结婚那会儿风光,镇上人谁不说她命好,十八岁一张火车票出城,混没几年,带了个城里男人回来,在外做生意有点家底,连着秦文秀次次也扮得光鲜亮丽,尾巴翘到天上去。
谁瞧了都笑句:死读书不如嫁个好男人!
镇里女人都是没文化的,钱都供去给没屁用的男人瞎嫖瞎赌娶老婆了。
秦文秀年轻时候是真真的水嫩漂亮,爱捯饬,烫大波浪,穿花衣裳,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挤破门槛。仗着这张面皮,她什么都干过,唱歌、跳舞、陪酒、洗脚……什么来钱快干什么,就这还能碰上黎伟光那个冤大头,还让她趁热打铁抓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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