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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不合,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朝野分裂,国土割据。两派势力明争暗斗,将那选官调将的权柄,都看作扶植私人、壮大声威的手段。朝廷的军队,不敢正面抵挡流寇,便滥杀来不及逃走的平民百姓,充数冒功,圣人不察,反将主帅封侯晋爵。这样升上去的人,才不顾兵疲将弱,肆意克扣兵饷,中饱私囊,其结果是有半数官兵倒戈,带去制甲作械、行军打仗的经验,流贼的气候是真正长起来了。阳城公主这些年来抑制豪强,强分田土,收效甚微,还使她成了贵族的眼中钉。一遇征战,朝廷筹措粮饷的劝捐诏书下了十几道,从长安到边服,人人袖手看笑话,还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何掌监,罄尽家产捐了三万。听说她急得咯血,白天黑夜地批折子,已十天未合眼了。
雍州告急,阳城公主从幽州募兵,都是些熟习刀马的好汉子,可是在择用将领的节骨眼上,却和建宁帝起了纷争。公主的意思是起用幽燕老将萧志礼。建宁帝有心打一场胜仗,借机挽回朝中局势,逐渐夺权,于是力保世袭沐国公、羽林中郎将王存智,带领十万人马,东出函谷关,荡平长安门户的雍州一带。那王存智在羽林军中混久了,可谓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有那摆不平的官吏,他便敢指使手下将人家门楹都砸了。相反,萧志礼本就因不附时论告谴,支持者寥寥,建宁帝一派很快占了上风。
可那王存智,只在长安横行是他本等,又有心让自家亲朋子弟露脸,那都是一伙不分五谷的膏粱子弟,于是派出去的先锋无不流水般溃败。他这才真正着了慌,听了细作的一通鼓吹,竟然骑着匹小白马从山下跑了!大军还未交战,主帅就抛下将士独自开溜,闪得一伙精兵惶惶如丧家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起降了乌角巾。不过,也有那赤胆忠心的,后来从贼营里逃出来的人当中,有人在传说,那乌角巾所以从一盘散沙结成坚固堡垒,都是因了一个人调度有方、令行禁止。这个人和以前的秦夫人,现在的秦庶人,还有点沾亲带故。这个人是秦在渊。
九
时论哗然。远在姑苏的秦铮倒不如何担心,原因无他,秦天吉三代帝师,出殡之日,皇帝还亲遣使者赍赙仪吊慰。这份殊荣,使他自信在这纷繁时局中也能屹立不倒。更何况,他已通告宗族,将那逆子逐出家门,他是生是死,行善为非,都与秦家无关。所以,当苏州县长捧着密诏,悄悄来找他时,他整个人吓瘫在了方椅上。
风声透进了阿嫦耳中,她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畏惧。她早已踏熟了路径,一次趁嬷嬷看守疏神,竟给她跑到了含章殿。她身着白麻衣,脚套绳鞋,久未熏沐的头发蓬乱如花子,脸上能搓出厚泥。跪在突起的石子地上,光裸的膝头不一会儿便压出青紫条痕。她砰嗵砰嗵地叩着响头,额上很快肿起了鸭蛋大的鼓包。“求殿下放过……咳咳,贱妾的家人!”她嘶声吼叫着,嗓子不一会就喑哑了。建宁帝闻讯赶到,想先将她拉起,却被她一把撒开。他忆起上次见面争吵,不合动手摔了姐姐一掌。为了阿嫦,说不得暂时放软了声口。
阳城公主就立在门前,听着阿嫦声声哀求。额间花钿殷红得似杜鹃咳出的血,微吊的眼尾被胭脂拖得长长的,像一支孔雀翎毛,敷了铅粉的右半边脸还微肿着。听了弟弟的话,她压低的嗓音,迸出了含抑已久的怨愤:“你可想知道,娘倒究是怎么死的?”从秋坟里扒出的怨鬼,才有这般凄厉幽冷的声音。这件事定是如老蚌磨珠一般,在她心中煎砾了多时。他想起母后去的那天,她几要随之而去。于是缄口不言了。他说不出劝她不恨的话。
“贱妾愿以身替死,但求殿下……咳咳,放过他们罢!”那么温顺的白兔一样的阿嫦,怎么能发出野兽临死前的呼号?他蓦地闭上眼,那个人,怎么偏偏是秦天吉?他双手深深掐进大腿,恨不得自己成了聋人,那样便听不见心爱之人的呼唤。到晚上,她只能用双肘撑着趴伏在地。仔细听去,那如同两片玻璃相刮的粗砺嗓子里,仍挤出一线渗着血丝的声音:“求你,放过贱妾的家人!”
建宁帝遣人劝了几回,她就是不走。夜里一场春雨过后,水风微凉,她久跪的躯体几乎和夜风一样寒冷,脸上像碎裂的冰纹,挂了一层寒露凝成的霜。青白的梨花片洒落她的发梢,就如披着月光的山鬼。随着吐气颤动的,还有那句重复了千百次的话语:“求殿下……放过他们!”
落了三天夜雨,她便在含章殿跪了三天。直到早起的宫女看到不成形状的她,心怀不忍,轻轻告诉她:“夫人回去罢。已经……结束了。”她恍然望天,只盼这时来一场暴雨,如此便可湿润她干涸的眼眶。睫毛上挂着黑蝇子,拂拂地乱撞,她已不太能视物。忽然宫女尖叫一声,原来从她眼中落下了一颗血泪。
她忽然屈下僵硬的脊背,对着青天磕起头来。一声一声,像铜槌撞穿了鼓面。三下响头过后,她一字一顿,含着比死更可怖的笑意:“宣瑶贱人,愿你生男作贼,生女为娼,千刀万剐,断子绝孙!”她愿用血字在身上刻下咒言,任由铜钉透体而过,只要这飘散空中的低语,能上达湛湛青天。
朱红门扇推开了,阳城公主碰了碰睡松的发髻,歪着头,咯咯娇笑:“若你们的咒骂一一应验,我怕是已死了几百次。”她忽然觉得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珠,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看着很不舒服。于是掩着哈欠,吩咐了下人几句。然后,阿嫦便被拖回了永巷,那两颗秀媚得带水的眼睛没有了。小云雀饿了三日,毛羽纷飞,在窗格上乱撞,哑哑地哀叫着。身后墙根响起了规律的叩动,她眼前缠着白布,大块血渍洇成了两个血窟窿,像是死不瞑目者圆睁的双眼。她倚墙抱膝,头颈蔫败的草茎一般,搭上环抱的双手,白衣凌乱地拖在床下。她嗓音很轻,像怀着些许遗憾似的:“清哥哥,我们不要再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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