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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个女医生吗?许予明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我这儿不走。楼上摆病床的那一间屋子,她不知进去多少次,脸伏在床上,拉也不起来……”
老太太说这些时,宁珂一声不吭。他默默地走开了。
曲綪什么也听不明白。她问,宁珂不答。后来他们牵着手上楼了。那间地板陷下一块的屋子就在他们新房对面,隔壁就是那间病房,他推了一下,门虚掩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那床铺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茶几上有一盆花。他特别注意到衣架上有一件鲜艳的女衣——不会错的,他记得当时女医生就穿过它;一条碎花围巾搭在上边……好像这儿随时都要迎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暂时在外奔波……宁珂眼前又闪过女医生那一对鹰眼,心中一热。旁边有轻轻喘息之声,曲綪站在身后。他握了握她的手。这手真热。
整整一天宁珂都为那个鹰眼医生难受,对许予明有说不出的痛恨。曲綪又一次问起他们的事情,宁珂不得不告诉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姑娘身边了……“因为战争吗?”“不,与战争无关。”
夜里,他们在静谧温甜的空气中拥抱,小声私语,久久不愿睡去,宁珂不断吻她的头,吻去她莫名其妙的泪花。“我想妈妈,我想让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她——还会见到阿萍『奶』『奶』——她一定会喜欢你、疼你。”“可我一想到她就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真的珂子……”
宁珂在说到阿萍『奶』『奶』时,全身涌过一阵热流。他把脸埋到她的胸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伏在阿萍『奶』『奶』胸前一样,鼻孔里涌满了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奶』『奶』!”他喃喃着,全身不停颤抖。曲綪抚『摸』着他圆圆的脑壳,突然想到了将来会有个男孩。多美的又滑又黑的浓!她忍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
一
阵轻轻的脚步声——它走近了,停下,又走,走远了。脚步声浅浅淡淡,下楼了……曲綪蒙住了头,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她说“听见了吗?”
宁珂也听到了。他坐起来,披了衣服“是姑妈,她夜里睡不着,在楼下活动。”
“不,好几次她都走上楼来,走到门边又折回去。”
这天夜里脚步声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尽管那脚步放得再小心不过,两个年轻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宁珂穿好衣服,开了门,同样小心地穿过一段短廊,下了楼。他尽量不把楼梯踏响。一楼拐角处就是那个厅,那儿有微微的光亮。他一点点挪蹭过去,想在这个时刻看看那个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妈……他看到了,她坐在一个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灯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条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两手合在一起,看着台灯投下的光晕。
这样约有十几分钟,老太太一动没动。宁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头上,真想走过去捧住她粗糙的手。这手每天为大家『操』劳……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
回房间时,他先倚墙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分离”。
那不是一般的分离,而是每个人都必将面临的真正的分离。分离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綪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扑进门去。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姑妈又来了一个客人,他穿了崭新的黑绸衣裤,『露』着白白的衬衣。当时曲绪正在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和客人热情地握手。当她转脸时,那个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特别是那个尖鼻子——对方先认出她来,大声叫着“小姐”,飞快地抬腿上前一步。这使曲綪又注意到他下边扎了宽宽的腿带子。“交通员飞脚!”她心中一喊,不知为什么心跳起来。
飞脚为遇上他俩而兴奋,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两侧的一小块皮肤闪着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过……也好!”他对宁珂说。
宁珂对这个人难以亲近。他总能从对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觉。尽管飞脚的资历不浅,但宁珂更喜欢许予明,虽然后者有着明显的、非常严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们里边谈吧!”飞脚伸着右手,把宁珂从曲綪身边引走。
他们不知怎么进了那间挂了女式衣服的房间。飞脚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点上,牙齿把它拨弄得一翘一翘。宁珂真不明白他从哪儿搞来这么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国人的海关那儿见过。飞脚长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们的队伍要从山区转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殷弓没有提过这事。”宁珂对于八一支队离开山区一事特别激动,要知道这种战略转移会直接改变平原地区的战局。谁忘得了八司令的残暴,特别是黑马镇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的守护神。他明白战事又到了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的急切。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须赶回队伍上!”
飞脚的粗雪茄翘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回队伍?”
“当然。”
飞脚笑了。他再未说什么,哼了一声“吃饭!”
飞脚是到这个城市办事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宁珂从此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回队伍,如果那儿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他还会返回的。怎么办呢?把曲綪送回曲府大院吗?那也许是最合适不过了,但那样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他只想从这儿直接进山。
就让姑妈陪伴她吧。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綪子哭了,呜呜地哭。一切还是刚刚开始——她简直不能忍受任何分离。
三
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
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着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綪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支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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