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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响尾蛇(第3页)

他爸爸肿胀的躯体横在路上的恐怖冲击着他。他开始奔跑起来。他爸爸则怀着绝望的心情,朝巴克斯特岛地那个方向步履艰难地走去。

裘弟顺着车辙跑到一丛桃金娘前面。在那儿,辙印拐进了去福列斯特岛地的那条大路。那路因为经常使用,已经没有杂草或青草之类的生长物供他落脚了。干燥松动的沙土拖着他的脚底板。他腿上的肌肉周围似乎也紧紧地缠满了触手。他不知不觉地换成了一种短促的狗样的小跑,这样从沙地上拔出脚来跑时似乎能更稳当些。他两腿搅动,但他的身心却在它们上面悬浮着,好像是放在一对车轮上的一只空木箱。他脚下的路就像是一架脚踏水车。他两腿正在那上面上下踏动。但他觉得在他身边重复闪过的似乎都是些同样的树和灌木丛。他的脚步似乎是这样的缓慢,这样的徒然,以至他来到一个转弯处时还带着一种比较迟钝的惊异感觉。这条曲线显然很熟悉。他离开那直接上福列斯特垦地去的大路已经不远了。

他来到岛地上那些高大的树木旁。这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它们意味着他现在离目的地已经这么近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但又害怕。他害怕福列斯特兄弟们。假如他们拒绝帮助他,而且让他再安全地离开,那么他上什么地方去呢?他在那些栎树的树荫下面停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天像是薄暮时分了。但他断定还没有到天黑的时候。那乌云已经不是云块,而像是一种染色液,染遍了整个天空。唯一的光亮,就是越过西方的一股绿光,颜色就和那吸透了毒液的母鹿肉一般。他想到他可以叫他的朋友草翅膀。他的朋友听到他的叫喊一定会出来的。他也许就有机会向屋子靠得更近,以便说出他的使命。想到这儿,想到他朋友的眼睛会因为他的不幸而充满温柔,他才觉得好过些。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沿着橡树下的那条小径狂奔起来。

他喊道:“草翅膀!草翅膀!我是裘弟!”

现在,他的朋友马上就要从屋里四脚着地,摇摇晃晃地向他爬来了。草翅膀在着忙的时候总是这样做的。或者,草翅膀会从那灌木丛里冒出来,脚后跟着他那浣熊。

“草翅膀!是我!”

可是没有回答。他闯入那打扫过的沙土院子。

“草翅膀!”

屋子里早就点起了灯。一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门和百叶窗都紧闭着,以抵御那蚊子和暮色。门开了。在灯光中,他看见那些福列斯特汉子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就像林中的大树自己连根拔起一般,乱轰轰地向他逼近。他一下子站住了。雷姆·福列斯特走到门廊前,低下头,朝两边探视了一会儿,直到认出了这位闯入者。

“你这小杂种,到这儿来干什么?”

裘弟支支吾吾地说道:“草翅膀”

“他正病着呢,不准你看他。”

这就够受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他抽噎着说:“爸他给蛇咬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走下台阶,团团围住了他。

他可怜着自己,可怜着他爸爸,不由得大声抽泣起来;而且因为他终于到达了这儿,他出发时开始做的事情现在已经完成了。那些汉子们中间起了一阵骚动,像酵母在一碗面浆中急速地发酵。

“他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蛇!”

“一条响尾蛇。很大的一条。他现在正朝家里走,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走到。”

“他身上肿了吗?它咬在他什么地方?”

“咬在臂上。他已经肿得很厉害了。求求你们骑马去请威尔逊大夫。求求你们快些骑马去找我爸,我再也不帮着奥利佛打你们了。求求你们。”

雷姆·福列斯特大笑起来。

“一只蚊子答应它不再叮人。”

勃克说:“现在大概已无济于事了。一个人被响尾蛇咬在臂上,是立刻要死的。在威尔逊大夫赶到之前他恐怕就要死了。”

“可是他打死了一头母鹿,用肝吸去了毒液。求求你们骑马去请大夫。”

密尔惠尔说;“我骑马去请他。”

就像见到了太阳一样,他浑身一阵轻松。

“我实在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即使是狗被蛇咬了,我也会帮助它的。”

勃克说:“我骑马去找贝尼。一个遭到蛇咬的人走路是最不好的。我的天,伙伴们,我们竟没有一滴威士忌剩下来给他。”

葛培说。“老大夫会有的。假使他还没有喝糊涂,他就会有酒剩下来。假使他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他就可以呼他的气,而那效力也足够了。”

勃克和密尔惠尔转身走开,带着苦恼的沉思到畜栏里去备马。他们从容不迫的样子急坏了裘弟,因为这样就不能很快地去救他爸爸了。假使他爸爸还有希望,他们就应该赶紧呀。他们不像是要骑马去救贝尼,而是像准备去埋葬他似的那样慢腾腾和漠不关心。他凄凉地站在那儿。他很想在他离开前很快的去看一下草翅膀。其余的福列斯特兄弟们扔下他转身走上了台阶。

雷姆走到门口叫道:“去你的,你这小蚊子。”

埃克说:“不要干涉那孩子,不要再折磨他了,他的爸爸大概快要死了。”

雷姆说:“死了倒干净。夸口的矮脚鸡。”

他们走进屋子,关上了门。一阵恐怖掠过裘弟。他们所有的人,恐怕根本不想帮助他吧。勃克和密尔惠尔跑开到马厩里去,恐怕是寻个开心,他们现在也许正在那儿偷偷地笑他哩。他被抛弃了,他爸爸也被抛弃了。后来,两个人终于骑马跑了出来,而且勃克还善意地朝他举起了手。

“着急也没有用,孩子。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当人家遭到危难时,我们是不会再记仇的。”

他们用脚跟踢着马肚子飞驰而去。裘弟船一样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这时,只有那雷姆依然还是一个敌人。他满意地决定只去恨雷姆一个。他倾听着,直到马蹄声消失在他的耳畔,才开始顺着大路往家里走去。

现在,他轻松地接受着这样的现实:一条响尾蛇咬了他爸爸,他爸爸可能因此而死去;但是去帮助他爸爸的人已经在途中了,而他也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事。他的恐惧已经有了一个着落,不像以前恐惧得那么厉害了。他决定不再试图奔跑,而是从容镇定地走着。他本来很想替自己借一匹马,但是他不敢。

一阵阵滴滴答答的雨点从他上面掠过,随着是一阵寂静。像时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暴风雨也许就要下遍整个丛莽了。空气中有一种隐约的光亮包围着他。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带着他爸爸的枪。他将它挂到肩膀上,挑那路上坚实的地方急速地走去。他很想知道密尔惠尔跑到白兰溪要多长时间。他想知道的。不是老大夫有没有喝醉,因为那是不用说的,而仅仅是他醉到什么程度。假使他能在床上坐起来,那么他就可以出诊了。

当他非常年幼的时候,曾到过老大夫的住所一次。他依旧记得在一片密林的中央,那建造得杂乱无章的带有宽阔阳台的房子。它正在朽败,就像老医生正在衰老一样。他记得在那住宅里,蟑螂和壁虎多得像在外面浓密的葡萄藤里一样。他也记起了老大夫烂醉如泥,躺在一顶蚊帐中,凝视着天花板。当人家来请他时,他爬着站起来,拖着摇晃不定的两腿去给人诊病配药,但他的心和手都还是柔软的。不论他喝醉或者没有喝醉,他都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医生。如果他能及时赶到,裘弟想,他爸爸的性命就一定可以得救了。

他从福列斯特家的狭路转入了通向东方他父亲那片垦地的大道。前面还有四哩路。在硬地上,他用一个多钟头就能走完它。沙地是松软的,极度的黑暗似乎也在阻拦他。使他脚步不稳。他能在一个半小时内到家已算不错了,也许要用两个小时。他不时地小跑起来。空中的闪光射入黑暗的丛莽,如同一只蛇鹈钻入河里一般。路两旁的生长物逼得更近了,因此路也变得更狭窄了。

他听到了东方的雷声。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夜空。他想他听到丛莽橡树林中有脚步声,但这不过是雨点像铅粒似地打着树叶。以前,因为贝尼总是走在他前面,他从来不怕夜晚和黑暗。但现在他孤独了。他厌恶地想到,是不是他那中毒肿胀的爸爸现在正在他前面的路上躺着;也可能已经横躺在勃克的马鞍上了,如果勃克能赶上和找着他的话。电光又闪了一下。在栎树下,他曾和他爸爸坐在一起避过许多次暴雨。那时候的雨是友好的,因为把他和他爸爸拥抱在一起。

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咆哮。什么东西在他前面的路上以难以置信的迅捷悄然无声地闪过,一股麝香似的气味飘浮在空中。他不怕猞猁狲和野猫,但是早就清楚一只豹是怎样袭击马的。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摸索着他爸爸那枪的枪膛,它已没用了。因为贝尼把两个枪筒都打空了,一枪打响尾蛇,一枪打母鹿。他有他爸爸的猎刀在腰带上,可是还希望奥利佛送他的那把长猎刀也在身边。他没有给它配上刀鞘,贝尼说,那样带在身边太锋利了。当他安然留在家中,躺在葡萄架下或凹穴底时,他曾经想象着自己只要用那刀一刺,就能准确地刺进一头熊、狼或豹的心脏。现在他已失却了想象中的那股骄傲劲头。一头豹的利爪要比他迅速得多。

不管是什么野兽,它已经走它的路去了。他加快了脚步,在匆忙中不断绊跌。他好像听到了狼嚎,但它是那么遥远,也许仅仅是风声。风势在慢慢地大起来。他听到它在远处呜呜地越过。好像它正在另一个世界中猛吹,横扫着那黑沉沉的地狱。忽然风声更大起来,他听到它正在逼近,像一堵移动的大墙。大树向前面猛烈地撼动它们的树枝。灌木丛嘈杂乱响,倒伏在地。只听到一声巨大的怒吼,那暴风雨劈头盖脑地向他打来。

他低下头来抵抗。一霎时,他浑身都被雨浇透了。大雨倾注到他的后颈,冲下去流过他的裤子。他的衣服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使他难以前进。他停下来,背着风,把枪靠在路边。他脱下衬衣和裤子,把它们卷成一捆,然后拿起枪,光着身子在暴风雨中继续赶路。那雨打在他赤裸的皮肤上使他感到既利索又痛快。电光一闪,看到他自己身上的白净皮肤他吃了一惊。他忽然感到身上毫无保护。他是孤独的,而且光着身子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被人遗弃在黑暗和暴风雨中。什么东西一会儿在他前面,一会儿在他后面跑,像一头豹似地在丛莽中潜行。它是巨大的、无形的,但却是他的敌人。老死神正在丛莽中游荡。

他想到他爸爸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那思想负担是不堪忍受的。他跑得更快,想摆脱它。贝尼是不能死的。狗可以死;熊,鹿,甚至其他人都可以死。那是能够容忍的,因为它们离得很远。他的爸爸可不能死。即使他脚下的大地会陷成一个大凹穴。他也能忍受。但是失去了贝尼,就没有了大地。失去了贝尼,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从来不曾这样惊慌。他开始啜泣起来。他的眼泪流到嘴里发出了咸味。

他哀求着黑夜,就像他哀求着福列斯特兄弟们一样。

“求求你”

他的咽喉作痛,他的腹股就像灼热的铅弹打进去一般。闪电照亮了他前面的一片旷地。他已到达那荒废的垦地了。他冲进去,贴着那旧栅栏,蜷起身子暂时避避雨。风吹到他身上比雨还要寒冷。他哆嗦着站起来继续向前走。这一停留使他更冷了。他想奔跑一阵来暖和一下自己,可他只剩下了慢慢行走的力量。大雨把沙地夯实了,因而走在上面稳当和轻松了些。风势减弱下去。倾盆大雨变成了连绵雨。他在一种麻木的哀愁中向前走着。他觉得他得这样走上一生一世。但忽然,他已走过那凹穴,到达了自家的垦地。

巴克斯特的茅屋中烛光闪亮。一匹匹马在低声嘶鸣,用蹄子刨着沙地。有三匹马拴在栅栏板上。他穿过栅门,进入屋内。不管什么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没有欢迎他的喧嚷。勃克和密尔惠尔坐在空荡荡的壁炉旁。他们向后斜靠在椅子上,正在随随便便地交谈。他们看见他,说了声“嗨,孩子”然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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