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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空『荡』『荡』的原野,突然记起了那个灌木丛中的窝铺……我没有与他解释什么,转身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窝铺一切如旧,里面没有一个人影。
我又赶到海边。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旁,我大声问着抄勺的老人“您知道有个叫廖若的孩子吗?他来这儿喝过鱼汤吗?”老人说“谁知道!来这里问的也不止十个八个了,都说有个孩子跑没了。我们这儿天天有孩子,谁知他们是哪来的。到了晌午,一大群孩子伸出手就要鱼汤喝。这个渔铺子也不知喂肥了多少孩子……”
我听了倒有些放心廖若即使真的在海滩上失踪,也会在这里喝上鱼汤。我又问“那个疯子来不来这里讨鱼汤?”
“疯子?他哪回来这儿我都给他挑最好的一块鱼肉……不过刚开始那会儿咱这儿都不打疯子,说‘远些去’,大伙儿怕他夜里放火、偷东西,其实那疯子是个规矩人。好在他喊的是‘大水’,如果哪一天他改嘴喊‘翻船了’,立刻就会有人用大橹把他的腿砸断……大水不要紧,打鱼的人有船;他只要不喊‘翻船了’就没事儿,就有鱼汤喝。”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没有离开海边。我想廖若一定会来海边——海是大地的边缘,我应该在海边守候。
海上照例拥来一些买鱼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小孩。有的孩子穿得破破『乱』『乱』,满面灰尘,抓起浪印上遗下的小虾小鱼就往嘴里塞,还大声喊着顺口溜“生吃蟹子活吃虾,吃饱了肚子喊妈妈……”我挨个儿看着孩子,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脸庞。这样许久,从上午到下午,不知看过了多少张孩子的脸,还是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容……看渔铺的老人说“急了不中,捉娃,就得慢慢等;那些娃呀,半夜里还跑来要鱼汤喝……”
太阳又变红了,大海染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闪跳的无边的大水面前,我觉得全身都快烧起来了。终于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我不得不在黄昏前告别老人,踏着浪迹往西,去找那片河湾……这样的时刻,海边不断出现那些赶海的孤独渔人,他们手持一柄鱼叉在浪印上徘徊。他们都是一些大人,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就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这儿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每一个外地人。
又看到了那一长溜儿茂密的树木,河湾不远了。我想找河湾上的小木桥——窄窄柳木做成的小桥是下游惟一的通道。这儿河道最窄,因而水流也比别的地方更急。
小桥找到了,我在旁边坐下。借着桥头一丛红柳的遮掩,谁也看不见我。如果有人过桥,我马上就可以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河桥下面,木桩在湍急的水流里颤抖,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在霞光里跳动,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条钻出水面的鱼。我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真的听到了啪哒啪哒的声音……
天哪!这是真的吗?晚霞多么明晰地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身影!瞧,他就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背后就是那片明亮的彩云。我脱口而出
“廖若!”
小小的身影转过来,怔怔呆望,无动于衷。几天不见,他的头竟变得这么脏『乱』,衣服也像那个疯子一样撕成了条条。他像被钉在了桥头上,只有芜和衣服在风中抖动。我叫着他,迎着他走去,他仍旧一动不动。眼看就要挨上了他,眼看就要牵上他的手了——他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朝我做了个威吓的手势,大喊一声
“别往前,你站住!”
“廖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叔叔!”
“别往前……”
“廖若,你认出我了吧?大家都在找你……”
“你别往前……”
“我是宁叔叔——记得我们一起到海上玩,我们是多好的朋友!”
“宁叔叔,你是吗?”
“是的,你终于认出来了……”
我现脚下的桥板太滑了。我一边应答一边挪动,与之相距只有二十多米远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满脸涂抹了黑『色』的泥巴,那双眼睛更显得黑白分明。头粘成一撮一撮,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后来他的身体也抖动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突然他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光亮,迎着我伸出手指
“你离远点,你不能碰我!”
“廖若……”
“你想来抓我!”
我在窄窄的桥上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像哈气一样说“你想到了哪里。好吧,就让我们在这儿说话好了。廖若,我这一段时间生病住院了,我们多久没见了啊……”
他没有一点反应。我在想办法,准备在离他再近一点时把他紧紧抱住。这也许有点冒险,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我跟他搭讪,极力吸引他“海边上有很多喝鱼汤的孩子,那些打鱼的人真是慷慨。他们的鱼汤太鲜美了……”
他一声不吭。
“我们到海边打鱼的人那儿好吗?”
他两眼只盯着脚下。
我小心翼翼往前挪步,可惜最后还是让他现了。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在木桥上跳了一下。
我全身紧。他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我们互相注视,一声不吭。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廖若……”
廖若抹着泪水“我看见骆明往西边跑了,我就追他,不歇气地追。后来跑掉了鞋子,我还是追……再后来就不见了影子。我找了他两天,到处找他……”
我想让他明白这是因极度渴念而生的错觉,但无法向他解释——我刚说出“骆明已经死去”一句,他就跺着脚呼喊起来“你胡说!你……”我只能看着这个在秋风里抖动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把你揽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你不再松开?我站在桥头,凄凉而又无望。
四
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我想用各种办法使他松弛下来。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个仙岛的故事“廖若,你还记得那个海岛吗?”
廖若止住了哭声,看着我。
“唐小岷和怡刚他们都在家里等你,你们不是要一块儿去找那个仙岛吗?”
廖若摇头。
“怎么?”
他站起又蹲下,像肚子疼一样。他的两手捂着胸部,摇动着“叔叔,你不知道也不相信,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真的是我和包学忠害死了骆明——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大声制止“不是这样,孩子,这是你的幻觉,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乱』说了……”
他嘶喊着打断我的话“不,不是幻觉,你什么也不知道……”他满脸绝望看看四周,又转向我“不光是这样,还有,还有……我们在那个岛上的事,都是真的……那个夏令营,叔叔,就是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包学忠一直和我在一块儿。我们好几天前就在计划一个行动,都是关于唐小岷的。他拍着胸脯说一定要帮我。那天晚上他去唐小岷的帐篷,誓要把她的短裤偷给我……后来他真的去了。”
我屏住了呼吸“你是说夏令营?”
“是的。其实那也不是第一次打唐小岷的主意。我们俩计划了许多,非要把她从骆明那儿夺过来不可。包学忠可能对公司里的朋友透『露』过,那里有一个人对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有她,哪怕只有一次。我们设好圈套让她和骆明去了游乐场,可是骆明聪明得很,他太警觉了,最后一刻还是走掉了。唐小岷自己去过‘级酒吧’,她不好意思,不过也没有立刻走开。有一次我怕她上了别人的手,就把她引开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瞧,这就是不为人知的孩子的世界——另一个世界。这一刻,我对他的话再也无法怀疑下去。我只认为他说出了真实,他现在的头脑是清晰的。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听他说下去“……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失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公司里有人让我去俱乐部里找一些客人,可他们把我吓跑了。这些坏男女后来给我大把的游乐券,有的面额大得吓人。我一开始不敢用,包学忠就跟我要了一些。我从俱乐部出来后悔得要命,真想去死。那些日子里我整夜都在想唐小岷。我真的爱她,我都快疯了。我如果不和她在一起就得死——我那会儿想,只有她才能救我,这是真的。我知道她不理我就是因为骆明,他们总在一起。她喜欢的是他。我在心里恨死了小苹果孩,当然,这是嫉妒。我想办法对付他,想得头都快裂开了。那天去公司里野餐时几条野狗在地上打滚,这事让我记住了,可是我害怕。有一天我一狠,就跟包学忠要来了那种『药』——他说你要干什么?我说用来对付野狗。他说这可不是毒『药』,等于是蒙汗『药』,只能让它们晕过去一会儿。我心里说这才好呢,用这种办法对付骆明是最好不过的了,反正死不了人。多解恨呀,我想治一下这个‘完美无缺’的人,这个唐小岷的心上人!我下决心要做,天天找机会。骆明得病的那个下午,中午我们刚好在一起野餐……那『药』果真作了,当时我吓坏了,这跟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滚着,喊着,我就说‘快送医院啊!’我在急诊室紧紧抱住他,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他再也没有活过来。老师和同学都哭,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叔叔,我就是凶手,可那天座谈会上说出来他们还是不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叔叔,我杀了人,我真的是凶手啊……”
我盯住他尖利的眼神,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没有,一点错『乱』谵妄的神情都没有。是的,一切真的如此,它让我来不及震惊,也无法怀疑。可怕的孩子,无知而残忍的孩子……我只望着他泪水汪汪的脸,一时无语。至此一切都明白无误一群可爱的孩子,出于嫉恨,其中的一个先是惩罚、后来是杀死了另一个——这个事实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将出乎孩子的父母和老师、包括肖潇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然而这是真的,它就生在我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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