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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也不能分开……”
他点点头“从好多年前,从你那次离开这里回城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也不是个能指望的人,不是我长久的伴儿。”
“哪一次?离开?”
“就是二十年前,你从山里回来看我,我在家里拨弄一把琴。你抓过去胡『乱』弹着,我就胡『乱』唱。那一回我们炒了萝卜条儿,记起来了吧?咱俩喝上了瓜干酒,那个唱哩,唱得昏天黑地。你胡『乱』拨弄那把琴,捣得咚咚响。那时候你才二十多一点儿。嘿嘿,那天咱俩玩了一个通宵。那一回你走了我就想,我这个年轻的伴儿可算长大了,他会飞到天边的。我嘛,也不能老是一个人,我要娶老婆了——就是那会儿我下了决心,娶来个万蕙……”
三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四哥回到了屋里,我一个人走出了园子。当我现自己正在通向园艺场的土路上踟蹰时,立刻止住了脚步。时下我最不想打扰的两个人,就是肖潇和罗玲了。我心里有许多话,可是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我不想那么莽撞,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男人在漂亮姑娘面前惯有的拘谨,在这个秋天里越来越重了。我心里明白,在她们两个面前,像我这样一个中年人,可不想留下什么笑柄,不想自找尴尬。我比她们大得多也成熟得多,正因为独居一地,如果不懂得小心谨慎,那就很容易招致诸多误解——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东部海角上,这两个人对我构成了完全不同的吸引。这渐渐令我察觉并渐渐不安起来,真有点儿徒增烦恼。
我知道,也许真正严重的问题是自己不能悉数解脱,不能稍稍离开那种本能的向往和由此而来的抑郁……她们甚至已经成为我心中一个美丽的谜团。我还记得与肖潇一起去那个海草房子时,老太太怎样面对面地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那时肖潇突然给置于一个十分难堪的境地——而我的内心却会涌起一种类似幸灾乐祸、一种男『性』才有的欣悦和不可遏止的冲动。肖潇是如此的不同,她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一阵灼烫烫的什么倏忽袭过……可我不会放肆地表达,我像一个老狐狸那样知分识寸,始终守住了那条清晰而顽固的界限。这多么重要。
男人过了四十岁,迟早都是一只狐狸。然而作为一只粗尾巴动物,我开始在肖潇这儿尝到了苦涩和不幸的滋味。因为她有一种可怕的成熟和练达,这对我来说可真是要命。
我坐在路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踏踏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身影——当我渐渐看出那是罗玲时,马上吃了一惊。我现她是借着夜『色』的掩护去我们葡萄园的。我坐着没动,可惜她还是现了我,想躲开已经有点儿来不及了。她略有惊讶地看着路边的我,猛地止住了脚步,那个苗条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
“啊……是您!”她叹气一样说道。
我站起来。因为这种出其不意让我多少有些抱歉。我搓着手,不知这会儿该请她到我们的园子里,还是作出别的提议。正犹豫着,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说“一起走走好吗?”多么聪明。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愿望,这只是一个临时决定而已。我说“你去园子里有事,就忙你的吧,我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话一出口,觉得那么愚蠢和笨拙。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上是一种秋天月『色』下才有的冷笑。
我很快补充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就……不妨走一走。”我一边说一边迈开了脚步往前走去。她很快跟上来。
我们沿着葡萄园的一边向南,没有进入园子,也没有往园艺场的方向走。一条细细的小路靠紧了篱笆,那是我们园里人采豆角时踩成的小径。草叶上的『露』水扫湿了裤脚,有一丝凉意。月亮很大。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夜晚,可惜彼此都有一些心事,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刻。走了一会儿,她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后来干脆把后背倚在了篱笆上。她不走了,正在出神。我只好等她,沉默着,尽量不开口惊扰她。
四周多静。是的,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之间也许该好好说点儿什么了——从头说起。今夜与往常不同的是,我们很难再有过去那种自然而深入的交谈了,就连开头都很不容易。而在过去,由于我们有着共同的隐秘和探求的心愿,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神圣的默契,二者之间交谈起来既沉重又急切。我们所涉及的内容极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关于她母亲前夫的沉冤,关于我们一家的苦难,关于那个老红军……
“也许……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现在说有点儿太晚了……”罗玲的目光从我脸上一闪而过。
我听着。可是接上她却一声不吭了。我在月光下注视她,现她正把脸庞转向一边。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突然涌满了眼眶的泪水。
我知道,下面即将说出的,就是关于她和肖明子的故事。
《筋经门逸客》
一
等她泪水擦干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与刚刚的一瞬完全不同的神『色』一张相对平静的面容。我马上明白她这会儿有些后悔了。她刚刚拿定主意要告诉我的某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此刻却被她否定了——她改变了主意,而且有些突然。我相信她的目光注视过来的这一刻,才悄悄改变了内心的打算。今夜,她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了一丝丝陌生和冰凉……
她决定暂且放下一个故事,去说另一个故事。好像她在一瞬间意识到,对于面前的这个人,今夜,更适合讲述的还是另一个故事。这对她来说既是一种必需,又是一种缓解之方。在没有考虑好怎样解释那个棘手的事件之前,她也许真的需要这样。这不是搪塞,而是一种临时置换。然而这两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一个离我们更近、有关她的自身;一个则是相对遥远的、关于别人的。
我对前一个故事有着不能闲置的好奇心,而对后一个却沉沉地期待着。
显然,她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探究才进入这个故事的,时至今日终于可以从头叙说了。我想这个故事也许主要只来自两个人老红军和她的母亲。
这是早已淹没在沙尘里的往事,而且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来掘。与这个故事纠缠在一起的人,仍然活在人世间的,大概也不会过两三个人了。然而这却是至为重要的两三个人,他们的存在,将搅得许多人寝食不安,死不瞑目。这个故事的中心词为“筋经门”,一个极为陌生的武功门派。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还是刚买到这片葡萄园不久,从小村里的一个老人——老经叔口中听来的。老人嘴里有些别扭地吐出这个字眼时,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就像我当时并不特别关注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毛』玉一样。但是如果有人将这个门派的事情与昨天可怕的隐秘稍稍地交织一下,那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这个门派的某个人与那个纵队惊心动魄的故事哪怕生一点点关联,都会让我屏息静气地听下去。
倾听罗玲的叙述需要有点儿耐心。因为涉及的时间久远,人物也太陌生,这得让人毫不走神才行。好在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筋经门是一种道家的秘传功法,独立于诸法之间,属于阳功范畴,专于筋络路数。这个门派的高人都有绝的武功,道家武术高强,精于剑术、棍、八卦掌等等。除此而外这些人还长于疗伤,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个个都会冶炼秘丹。他们动功静功皆备,专于技击,步法有丫雀步、鹰飞步、猫步、『揉』球步、阴阳合步。由于功法深精,内气也就盈足,内气外放时,能点『穴』、注气,最厉害的角『色』能够站在遥遥数丈之外以掌断物……这些绝非传说流言,而是实打实的真事。这里说的一个人原居湖北,在门派内的名字为“铁力沌”。一般人都误写成“铁力籑”。因为是湖北沌河边生人,所以“沌”字与“籑”字同音。
铁力沌这个人自小经过了高人的严格培植,在道门里一步步走过来,绝非急于求成之辈。他从八岁开始跟从长辈学形意拳、岳家拳,同时精研道家经典,识得天文历数、阴阳五行、子午流注。然后才是研习医术,逐步掌握制丹要诀。到了十三四岁,已经访过了青藏天山,频频拜会内地大侠。二十岁再入丹房,进一步精研点『穴』术。可惜三十岁那年参加技击,误伤了门内师徒。说来也是命运劫数,三十五岁又屡屡犯下门内规矩,结果终生不得在门内安身。这一段说起来颇为曲折,总之铁力沌空有一身精绝武艺,最后不光不能在门内立身,又得罪了其他门派,结果连南方都待不下去了。他只得一个人偷偷北上,一走再走,直走到一个海角上,被一片大水阻挡,这才不得不停下来。他平生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坐船。海边这里武风炽盛,然而与筋经门毫无关涉。当地最受推崇的是方士流派,精于炼丹,还盛行一种“螳螂拳”,这倒也使他半路取经,受益良多。
不幸的是几年后南方一派门内出了一个恶追恶报的家伙,一心要找到逃逸的铁力沌。可能是害怕他在异地另立门户吧,非要将其赶尽杀绝不可。铁力沌其实对这些早有防备,所以才远远逃到北方。为了最后能在大海边上安顿下来,他种了一片葡萄,头顶斗笠日日劳作,过起果农生活,只忙里偷闲苦练武功。园子中盖了一座海草房,看上去平凡到了极点,与当地人的居所毫无二致,实际上内部却大有玄机。这里设了丹房,不过经过了精心伪装,外人看不出究竟;另外还有地下暗道,曲曲折折通向远处,只在葡萄树间藏了出口。地下贮有各种耐饥食物,更有秘『药』膏丹一类。这都是用来防备万一的。再加上园子地处偏远,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个把打鱼的人经过,也不过将其当成了一个经营园子的外来散户而已。惟一不利的是他的外地口音,这常常让人知道他是一个远客。
铁力沌与当地人交流武功甚为小心,所以来往功友也是少而又少。他只是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跟当地人苦学螳螂拳并酷爱民间医术的外乡流民而已。除非是闯进园子里的渔人和猎人,他不得不端上一杯苦茶而外,几乎不曾将任何闲杂人等招引过来。对这里知晓一二的无非是一些做海上营生的人、采『药』的人。当时并没有大规模的酒厂,葡萄酒也只是私酿一点儿,所产葡萄主要是去集市上销售。铁力沌从不嗜酒,但还是跟当地人学会了酿造葡萄酒,为抵御海风,偶尔自己也饮上一杯。
二
随着世道一天天混『乱』,当地先是出现了杂匪,后来竟展成几支队伍,最后在山里和平原地区一口气形成了八大司令。这些司令之间不断生火拼,可有时又好成了一团。他们无恶不作,抢粮拉夫,当地人一听到“司令”两个字就吓得浑身筛糠。匪兵一般都在人烟稠密的村子里活动,因为人多的地方才有酒有肉有女人。可是偶尔也有个把散匪会跑到海边上来,见了铁力沌的海草小屋就直接钻进去,要酒要肉要鱼,主人一时交不出来就会遭到大声呵斥,甚至拳打脚踢。铁力沌总是百般忍让,用一张又小又破的网为他们去海边捕鱼、用兔子套为他们逮来野物,还要摘下最好的葡萄招待他们。这些家伙喝的是这里自酿的葡萄酒,常常因为喝起来没什么劲道,就当成了红水喝个不停,结果最后都醉倒在地,又吐又呕。铁力沌最不可忍受的就是弄脏了他的屋子,因为他从来喜欢干净。还有就是他喜欢养猫,因为这也是练功之需以猫为师。他总是从猫儿的极静到极迅之间感悟功法原理,学它的腾跃剪扑。猫儿平时懒洋洋浑身无骨一般,可是一旦跳腾起来,又是筋力弹『性』十足,迅疾如电。另外还有它的媚与美,绵与柔,都为他所爱。他没有妻子儿女,猫儿对他就是这一切相加的意义。所以那些醉酒的土匪如果弄脏了屋子、打了他的猫儿,他就两手痒。
那双手痒一阵忍住了就好。痒得厉害,他就在裤子上摩擦。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经把好生生的两条裤子都磨破了。这裤子让他无比珍惜,因为那时买条像样的裤子实在不易,几筐葡萄去集市上变成钱,才能换回一条裤子。土纺布做成裤子还要找村里人,因为他不会针线活计。
第三条裤子又开始摩擦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胡吃海喝的一个土匪,看着他吐了一炕脏物。当这家伙看见从外面走进的猫,提着它的一条腿就要往墙上扔时,铁力沌终于作揖道“老总饶了它吧!”土匪把猫放下,塞到自己的屁股下,对准它的鼻子放了个屁。猫儿大力挣扎嚎叫,土匪却死死按住不放,哈哈大笑。铁力沌于是扳了一下他的手腕,他立刻尖叫了一声。“老总,饶了它吧。”土匪大骂“你差点折了我的腕子!啊呀你妈好大劲道好大胆!”“老总,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土匪从腰上拔出枪来,照着铁力沌的手就是一枪。铁力沌一闪没有打中,赶紧跳着滚着出了屋子。土匪一直追出来,啊啊大叫,踉踉跄跄,在门前站住点『射』。啪啪的枪声在海边格外惊人。铁力沌在沙地上打滚、腾跃、翻转,那家伙许久都没有得手,竟然打他不中。“哦哟你是兔子变的不成?老子不知打了多少兔子哩!”他一枪连一枪地打,直到最后把子弹全打光了。
铁力沌见对方没了子弹,这才返回来。土匪见他竟敢回来,就频频点头“好、好样的,这下你、你死定了。”一边说一边解下腰带,待对方走近了就抡成了花儿。奇怪的就是抽他不中。“咦?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老总酒喝多了。”“咦,我日你妈还真打不中哩!”土匪骂个不休,扔下皮带“嗯”一声抱住了他,然后将皮带往他身上捆,一边咕哝“这得提着裤子回去交差哩。”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啪啦”一声,皮带断掉了。土匪愣怔着,不再吱声,满头是汗,酒也醒了大半。醒酒后的土匪瞪着他,猛地拔出了一只匕“我剥了你的皮!”话起刀落,那尖刃儿迎着他的头顶就是一下。只听得“咔嚓”一声,刀尖上溅出了几点火声,却不见一丝血迹出来。土匪脸变了『色』,刀子当一下掉了。铁力沌只是直眼看着。土匪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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