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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路颠簸皆是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哪怕睁着眼也认不得人,歪着头垂着手,偶尔吐个几口血,要不然还真跟死人没两样。古谷川随着叶海涛来回了一个晚上,心中哪怕再有多大的火气,瞧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那张脸也实在恶毒不起来了。德国医生尽心尽力抢救了一晚上,隔天等到叶海涛的体温稍微降了下来,才吁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头瞧着站在床尾处的古谷川,呼着一口弱气,说:“大人,我看您的情况也不太好,也许需要我的治疗。”他指了指脑部。古谷川并没有与他斗嘴,只是在护士走开的时候,慢慢挪步到床缘,伸出手来像是要去碰一碰叶海涛的脸,却在中途又折了回来。德国医生似笑非笑地一扬嘴角,提着家伙便要回府歇息。而这时候,小哑巴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盆热水,还冒着烟气,熏得他的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他也是一身狼狈,脸上有些泥污,还打着一双赤脚,模样有些凄惨地飘了进来——他先前跑去找医生的时候,把拖鞋鞋带跑断了,翻了一个跟斗,最后干脆把鞋脱了,十万火急地奔去找医生,结果白忙活儿了一场,医生早就出发去古谷公馆了。小哑巴今天也是一路奔波,最后跟着来到了医院,忙里忙外地给叶海涛烧水擦身,把自己弄得跟灰姑娘一样可怜。弗莱德不是个温和的人,他看了这助手一眼,正要出口训斥他,古谷川倒是先开口了:“让他留下来照顾人,明天你再去牢里挑几个。”德国医生听到这话也不发火了,一劲儿地摇头走了出去。小哑巴听到这话却直接红了鼻子,水盆搁到了地上,然后扑通在床尾处跪了下来,连连磕了好几个的头,无声地哭花了脸。古谷川并没有心思去关注别人,他如今表面平静,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有些没了底!这事儿就要从他抱着叶海涛从牢狱里出来,带回屋子里的那时候说起。叶海涛烧得迷迷糊糊,已经分辨不清谁是谁了,手还胡乱地抓着,口里不知喃着什么。那会儿古谷川让叶海涛这模样弄得心里骤疼,什么恩怨矛盾也不顾了,只两手握紧了他,抿着唇满脸苦涩。那时候叶海涛并没有完全昏迷,嘴里不断地喃着什么。古谷川想起了过去叶海涛生病时的习性——要是喊妈妈,就是喊疼。唯一喊过一次哥哥,也就在他们一起被投入牢里的时候。古谷川想到此处,心里毫无缘由地生出一股酸涩,把头低了下去,侧过脸,想要听清楚这十二年后,叶海涛心里装的是谁。苏……苏……云……?古谷川没法听清楚,他整个人几乎要贴到了叶海涛脸上去了。他听到后来,除了确定叶海涛喊的不是妈妈也不是哥哥之外,其他倒是什么也不明白。这让古谷川有些怅惘,他有股说不清的感受,但是,他这一晚上总算清楚地理解到一件事情——十二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小哑巴磕过了头,见古谷川压根没理会他,就也爬了起来,趁那热水还没冷去之前,七手八脚地过来要给叶海涛擦身子。他先前单是给叶海涛擦脸和手臂,就把一盆水给染红了,十分惊心。然而,小哑巴工作之前,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瞧了古谷川一眼。古谷川坐在床缘,面无表情地看着叶海涛,手搭在床板上,偶尔去碰一碰叶海涛的手背。一双眼睛干涩涩地睁着,偏着头对着叶海涛,有点像是傻了。然而,过了一阵之后,古谷川突然发了狠一样地,抓起叶海涛的手,放在脸变,用力地蹭了一下,把小哑巴吓了一跳。叶海涛这回病得不轻,又是胃出血,又是伤口发炎,迷迷糊糊地就给折腾去了半条命。古谷川在旁边看了几天,可是叶海涛一睁眼瞧他,眨了眨看清楚之后,便要弱呼呼地扭过头,静静地闭上。古谷川如今也不愿斥骂或是折磨叶海涛了——他单是瞧见这青年睁开眼来,都要激动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小哑巴非常谨守职责,古谷川为了要让他时时照看着叶海涛,就特许这小洋人铺个草席在床边,好随时皆能伺候病人。小哑巴也没一丝怨言——这可不是笑他被割了舌头,而是他确实是尽心尽力地在干活着,然而因为那纤瘦的模样,无端惹了古谷川的厌,日子虽不太好过,却也比先前好上千倍、万倍。这几日来叶海涛让人勉勉强强灌了点葡萄糖水,伤处又控制得好了,总算是把一条命给留下来了。这一日,小哑巴正给叶海涛按摩着四肢,仔仔细细地不碰着伤口,轻按柔捏了一阵,便听见一声暗哑的闷哼。他连忙转头看去,就见叶海涛已经睁开眼来,黑色瞳眸黯淡无光地瞅着自己。小哑巴咽了口唾沫,连忙快步走到矮案去要给叶海涛倒杯温水,他脚步混乱,动作却十分小心。他像先前那般,将水杯往叶海涛嘴边凑。然而,叶海涛仿佛是不太领情,稍稍地侧过头去——他因为长了一头的虱子,如今被剃了光头,唇色惨白,没几分人样儿。小哑巴一脸为难地把水杯收了回来,无意识地揪着裤管。然而,这会儿,叶海涛却两手撑着床上,抿紧了唇,小哑巴傻傻看了一阵,后来才会意过来,连忙小心翼翼地揽着叶海涛的肩,帮着他坐了起来——也许是提那大皮箱提久了,也让这小哑巴把臂力给操练好了。叶海涛一坐起便低咳了一阵,小哑巴急得又去把水杯取了过来。叶海涛颤巍巍地抬起手来,仿佛是要自己去握着那杯子。小哑巴见他的手晃得厉害,便耐着性子,合着叶海涛的手,抓着杯子移近了嘴边。叶海涛喝了几口水,便有些疲惫地吁了几口气。小哑巴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轻拍着叶海涛的背,好让叶海涛能顺过气来。叶海涛慢慢地仰起头来,他喝过了温水,喉咙经过了浇润,终于能出点声音了。他和旁边那双蓝色眼睛对望了一会儿,轻声低哑地说了一句“谢谢”。小哑巴揽着叶海涛的手一紧,嘴角忽扬了扬,然后转身将杯子放回了矮案上。古谷川如同往日一般,在临近傍晚的时间回府了。他照常直接走到了房里,正好瞧见小哑巴手里捧着托盘,上面只有一碗清粥——胃坏了,只能吃些易消化的东西。然而,古谷川瞅见倚着床头坐着的叶海涛时,脸上虽是面无表情,不过眼里却实实在在地染上了一抹喜色。他拉着红木椅子到了床边,坐下来也不同叶海涛说话,只光盯着他。叶海涛并没有与他对视,只慢慢地往里边扭过头去,也没有露出憎恨的神色,一样地面色平静,只有那双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地颤着。小哑巴平素最是害怕古谷川,一见到这一身戾气的日本将军,总要无故发抖,仿佛是小媳妇儿见到了恶婆婆,十分可怜。古谷川瞥去一眼,“把东西搁下,出去。”小哑巴猛地一个颤栗,也不敢多瞧,把托盘稳稳地放在了矮案上,走出去前又满是担忧地回头去看——没想到和古谷川对上眼了。这可把小哑巴吓的连忙扭头逃窜。古谷川把人赶走了,心情也好了,微微凑向前,想要去瞧叶海涛的面色如何。不过叶海涛如今这副尊容,实在是难辩气色。古谷川也不知是要安慰对方,还是欺骗自己,只轻轻地点头,说:“好看多了。”他伸出手来要去碰叶海涛的脸,但是这青年在前些时候吃尽了苦头,身体本能地要避开去。古谷川也不恼恨,只将手一转,覆在了叶海涛的腹部上,轻轻地按了按,只觉得那里扁得厉害,似乎凹了一个大坑。古谷川捧着那碗粥,舀了舀,自己先尝了一口,确定温度适中、味道不错之后,才舀了满满的一匙,送到了叶海涛面前。叶海涛看过去并无胃口,无声地抿着唇,微微地抗拒着。古谷川不像先前那般直接逼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不吃,怎么好得了,又怎么有力气逃?”叶海涛听到这话时,抬起眼来看着前头,见古谷川脸上挂着淡笑,倒不像是在讽刺他,也没有一丝怒意。他是永远都跟不上这个男人的思维的,而他也放弃这种去理解对方的想法。也许是这一句话为叶海涛燃起了一点希望,不过他不想让古谷川喂他,而是颤颤地抬起手来,想接过那碗粥。古谷川是知道这人的脾性的,他将托盘取了过来,把粥放在上头,就搁在叶海涛的腿上。叶海涛低垂着头,抓着汤匙,舀了一匙颤颤提了起来,等送到嘴边的时候,粥水差不多都抖落了。古谷川也不帮他,只是看着他一下一下地舀着,一些粥水倒在了衣服上,又弄得满嘴都是。他嘴角噙着淡笑,为叶海涛恢复精神而暗自高兴。古谷川心里是清楚的,只要叶海涛一日活着,便要想法设法地逃离他。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感到愤怒、怨恨和伤心。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去想这一些让人烦躁的事情——叶海涛此时此刻是在他身边的,这便成了。若是再逃,那么他再追,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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