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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對方低頭,也正好看清了甘小栗的臉,不由得表情一變,目光中一下子多出幾分狐疑幾分驚喜和幾分關切,帶著滿臉剛泛起的緋紅,這人顫聲說到:「你——你是……你怎麼這樣了……」
甘小栗摸不著頭腦,問:「怎麼,您認得我?」
他的聲音讓這人瞬間泄了氣,黯然道:「不好意思,是我認錯了。」
甘小栗聳聳肩,不敢在這裡造次,悶聲便走,邊走邊想著,既然已經知道了有船會去泉州,自己總要借個空檔混到船上去。走出去不遠又回頭觀望一陣,等到輪船公司營業窗口前的那些人散開去,他才慢慢蹭過來問:
「請問,你們船上還需要人幹活嗎?」
窗口裡坐著的人一看到他鼻青臉腫加灰頭土臉的倒霉模樣,絲毫不帶猶豫地揮手讓他滾蛋。
甘小栗連忙懇求:「別啊,別趕我走,我會認字記帳說英語!」
「噢?」裡面的人要逗他一逗,「剃頭修腳挖雞眼你會嗎?」
「……可以現學!」
噗嗤一聲,邊上有人笑了。甘小栗扭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撞上的知識分子也折返回來。
對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彎下腰也湊近窗口說:「如果你們招工的話,我可以給他當個推薦人。」說著遞過去一張名片。
窗口裡的人接過去端詳了半天,猶猶豫豫地說:「這這這……招工倒也是有在招工……」
甘小栗湊過來想要看清名片上的字,匆匆忙忙只看清「上海領事館」字樣,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便對窗口裡的人央求到:「讓我先試試吧,不行您再攆我走!」
「唔,你去船上找個姓劉的工頭,就說營業經理打發……讓你來找他,把你的事跟他說說,他如果肯收,你就留下吧。」
甘小栗點頭稱是,本想撒腿就跑,突然想起身旁還站著自己的「恩公」,就像學生對待老師一般,認認真真行了個禮,「謝謝您!」說著轉身就要走,不料被對方一把揪住。
「你看你渾身上下這樣不堪,見工之前還是收拾收拾吧,跟我來。」「恩公」的口吻也像老師對待學生,他把甘小栗拖進碼頭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
甘小栗掙扎著並不想跟去,無奈這人看著清瘦,力量倒是不小,他擺脫不掉被拖進旅店客房的命運,只好心說可別把自己怎麼著,自己反抗起來點把火燒房子也算是老手了。為了顯得不那麼尷尬,甘小栗試探到:「敢問您在哪兒高就?」
對方把甘小栗的腦袋按進一個裝了水的臉盆,慢悠悠地回答:「姑且在大學裡混口飯吃。」
甘小栗差點以為自己要在盆里斃命,忽然聽說是位人民教師,心中一塊大石落下,低頭在臉盆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臉上黑灰疊著黃泥,倒是把原有的淤傷給遮蓋過去了,捧起水輕輕摸了一把,那水冰涼透心,給臉上傷痕刺出一輪疼痛。他「嗷」的叫了一聲,把手縮了回來。
「怎麼了?」
「沒事,臉上有傷,怪痛的。」
「恩公」走過來,想幫忙又不敢幫忙的樣子,遞過來一塊毛巾說:「你拿我的毛巾輕輕擦一下吧。」
甘小栗接過毛巾,見那塊毛巾潔白如,儘管心裡有點捨不得,還是大大方方地拿來擦了臉。臉上的污跡血水鼻涕統統給洗淨之後,露出一張乾淨的少年的臉,膚色蠟黃、臉上有些病容,左邊一點若隱若現的梨渦。
「真像啊……」
發現對方的眼珠子仿佛釘在了自己臉上,甘小栗面頰一陣滾燙,想想打了個岔問到:「您也是去廣州嗎?」
「沒錯,你呢?」
甘小栗信口答到:「一樣是廣州。」
「咦,不是要去船上打工嗎?」
這下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只好交代:「沒錢買船票,只能打工先混上去。」
「幹嘛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甘小栗閃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來,他只是強裝一切風平浪靜,和平時一樣喜樂,被戳到痛點的時候,好容易收起來的情緒——包括感染鼠疫的痛苦和委屈、失去妹妹的自責、得到父親消息的喜悅、即將背井離鄉的茫然——零零總總又排山倒海地沖了出來,終於衝垮了他心裡最後一點倔強,眼裡一熱,大顆大顆的淚珠掉下來。
「你,你別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麼。」
甘小栗嚎啕:「心中難過!」
對方沒追問緣由,只是從旅店客房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見停在碼頭的藍色大輪船,船身上的太陽旗鮮艷奪目,不問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難過。
過了一會兒他哭夠了,眨著泛紅的眼睛又問:「我竟然連自己的恩人是誰都不知道,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我叫張靖蘇,約摸著比你痴長個十歲,你喊我一聲張兄也不為過。你呢?」
「我叫甘小栗,您怎麼叫我都行,要麼我還是跟之前那位大哥一樣喊您老師吧。」
張靖蘇答應了一聲,始終猶猶豫豫想問更多關於甘小栗的事,終是礙於面子難以開口,兩人就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甘小栗滿口感謝地離開了旅店。
待他離開之後,張靖蘇對著門外說了聲:「肖海,你要偷聽到什麼時候?」
平頭青年應聲推門進來,笑嘻嘻地說:「只是模樣相似,老師可別錯付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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