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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亨利这些计划工作者曾经工作了好几个星期,计算美国可能进行的对法国、非洲、德国、意大利、中国和日本本土的进攻,对工业城市的空袭,以及和英国人甚至俄国人的联合作战。陆军和海军双方特别互不信任,对这个纲领很少通气,各自准备了一个草案,而且当然各自要求最大可能份额的人力和工业产品。他们煞费苦心使这个胜利纲领保持机密,使文件尽量减少。现在在维克多-亨利手里的文件就是陆军对海军提出的要求的尖锐批评。
“喝点儿桔子汁吧?”一个服务员用托盘托着一只水壶进来的时候,总统说。“你喜欢这个吗?菲利普用新鲜桔子挤的。他弄到了一些上等桔子。”
“谢谢,先生。”帕格呷着杯子里起泡沫的桔子汁。“这件事需要同样长的一个文件来答复,总统先生。主要是,海军和陆军用的是两个不同的水晶球。这是无法避免的。陆军是一支巨大的军队,它的最终职责是保证美国的安全。这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他们想象,在俄国和英国关门以后,他们会单独和轴心国作战。所以他们要求很多。他们达到了全军九百万人这个数字,把美国的总人力减少了。这是我们国家能够送上战场的最大的军队。”
“也许我们需要那么多,”总统说。
“是的,先生。主要是,在租借法案上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同。陆军说,我们要把太多的武器和机器拿出去,可能被德国人俘获,反过来打我们。可是我们的论点是,即使苏联会很快地垮台,英国也垮台,德国人在把他们打垮之前自己先得死掉一大堆。死掉一个德国人,就是将来有一天少一个德国人来打我们。”
“我同意,”总统很直截了当地说。
“好吧,那么,总统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应该不顾一切代价支持那些现在正在杀死德国人的人呢?我们能够很快地重建和补充损失掉的物资,可是要培养一个活的德国佬来补充一个打死的德国佬却需要二十年。”
总统咧嘴笑了笑,说:“说得好。然而租借法案并不是这里争论的唯一焦点。我注意到,海军要求我们总钢产量的相当大的份额。”
“总统先生——”帕格把身子向前倾,两肘撑在膝头,双手伸出,尽他的可能用力地说——“希特勒去年没有攻打英国,因为他不能够使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在离开几英里的海岸上登陆。他有把他们渡过海去所需要的全部船只,但是他没法使它们在对面靠岸。从海上进行攻击是个困难的战术问题,总统先生。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把你的人从一个地方或者两个地方送上岸很容易,但是怎么使对方的守军不把他们赶跑呢?你的人进退两难。但是守军却有全部的机动性,有数量上的优势和火力上的优势。他们能够集中起来把你打垮。”帕格讲的时候,总统点着头,烟嘴从牙缝里挂下来,眼光锐利而专注。“好吧,先生,解决的办法是使用特殊的船只,以很大的数量冲向开阔的海滩。你把一支较大的兵力送上海岸,然后不断地供应它,支援它,直到它占领了一个港口。于是你就能用你的普通运输船往里运,你的豪华邮船也行,如果你有的话。于是入侵就能继续进行。可是这些登陆艇你需要一大群,先生,而且要各种不同的类型。这项分析工作是委派给我的。看来我们非得要制造大约十万艘左右,一切包括在内。”
“十万艘!”总统摇着他的大脑袋说。“什么,美国所有的船坞造十年也造不出来,帕格,即使他们什么别的也不干。你完全是在瞎说八道。每个人总是夸大他的小小专业的。”然而罗斯福却在激动地微笑着,眼睛里射出光来。他谈起了上一次大战的时候海军使用过的登陆船只,当时他是海军部的次长;他也谈起了英国的那次倒霉的加利波利登陆事件1。维克多-亨利从文件包里取出德国的进攻舰艇和英国的新型船只的照片,以及一些美国船只的设计图。总统很有兴趣地仔细看着。帕格说,不同的舰艇担任不同的任务,大的登陆舰肚子里装着大量坦克和卡车横渡大洋,小的水陆两用坦克能够爬上海岸,跑回水里,甚至也许能潜水。显然罗斯福喜爱这些东西。他的独家牌局在摊着的这些照片和图片下面散乱了,被遗忘了。
1加利波利即格利博卢,在土耳其的达达尼尔海峡口,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军企图在此登陆,以打通达达尼尔海峡,结果失败。
“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想到这个?”总统拿起一本横格黄纸拍纸簿,一面说,一面用粗黑的铅笔描绘起来。“这个念头还是我在一九一七年研究加利波利的报告时想到的。我把它送到舰船局,包括草图等等,从此没有得到回音。我还是说,它是有用的,尽管直到刚才,我才再把它想起来。你瞧,帕格。”
这图画的是一只长方形的平底船,船中央蹲着的兵士们头上,有一个弓起的架子,上面有一台飞机引擎,转动着罩子罩着的巨大螺旋桨。“我知道有一个稳定的问题,那么重的东西那么高,但是如果船的横梁足够宽,而且用铝的话——你瞧这种船,能够直接开上沙滩,帕格,穿过沼泽,哪儿都行。水下的障碍变得毫无意义了。”总统微笑着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在下面草草写上:罗斯福——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奥古斯塔号”巡洋舰上,会见丘吉尔途中。“给你。不要象舰船局那样把它埋没了!研究研究它。也许这不过是瞎想,然而——啊哟!你要不要出去见见太阳,它总算从那个舷窗里进来了!”
总统戴上白帽子,双手按着桌子,用几乎是类人猿那样的力量把自己撑起来,挪动着,平稳地移到了轮椅里。维克多-亨利打开了一扇通往有阳光的甲板的门。罗斯福轻捷地转动自己的轮椅,越过了盖在舱门门槛上的灰漆长木板。“啊!这有多舒畅啊!温暖的阳光和海洋的空气。这正是医生所要求的。拉我一把,帕格。”总统坐进了一张蓝皮的躺椅,正好在甲板建筑挡住风的一个角落。他们向后看着长长的灰色大炮,看着微微俯仰着的巡洋舰舰尾飞溅的浪花。“我还是要说,你在造船厂或者海军船坞里绝对找不到制造这些登陆舰艇的地方,帕格。需要建造商船,还需要建造护航驱逐舰、航空母舰。你只能利用你能找到的随便什么工厂——内河的——几百家小工厂。”罗斯福总统抬起头,望着大海。“你知道吗?这个纲领对小企业也许是上帝的恩赐。为了它,国会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麻烦。这倒是一个真正的念头。钱到了许多州的小工厂里——”总统点了支烟,灵巧地用手围住火柴挡风。
“很好。让我看看你对那个陆军文件的评语,帕格。你亲自把它写下来,今天就给我。”
“好的,总统先生。”
“现在我对那个登陆舰艇的问题十分有兴趣。可是我不愿意让你陷在这里面。等到胜利纲领一完成,就把你从作战计划处调出来,送你到海上去。你已经超过时间了。”
维克多-亨利看到自己已经赢得了罗斯福的好感,也看到目前正是有利时机。他说“好吧,总统先生,长期以来我就盼望着当一条战列舰的副舰长。”
“副舰长?你不认为你能够担任舰长?”
亨利内心明白自己的一辈子也许就靠下面的一两句话,就极力不使自己在脸上或声音中表露感情,接口说:“我认为我能够,先生。”
“好吧,你已经让没有报酬的任务耽搁在岸上了。总司令应该对这情况说句公道话。我们就让你指挥一条战列舰吧。”
总统说得很轻松。但是他那有教养的说话口气,他那斜着脑袋的自满神气,他那两臂扶着椅子的庄严气派,以及对亨利上校的微笑,表现出他对自己权力的享受和赏赐恩典的满足。
“谢谢您,总统先生。”
“现在,帕格,你在司令室里能找到文书长塔雷。请你把他叫来好吗?”
维克多-亨利已被最后的话题搞得晕头转向,他回到总统的房间,打断了马歇尔将军、金海军中将、斯塔克海军中将和华特生将军四个人的闲谈。他们都穿着漂亮的制服,舒适地坐在长沙发和圈椅里,四个年老威严的脑袋都转过来看他。金海军中将还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帕格抑制自己不跑,很快地穿过房间,走了出去。
显然,就是为了这次不满一个小时的谈话,弗兰克林-罗斯福才把维克多-亨利召到“奥古斯塔号”上来的。此后在开往纽芬兰的一路上,这位海军上校除了远处看见以外,再也没有见到总统。
帕格不想再去探测总统的意图。罗斯福召见他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洋洋得意;现在总统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觉得难堪。他也并没有幻想自己在总统的眼里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说的和所做的能够影响历史的进程。总统还使用别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几个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任务,还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个海军陆战队的上校,在日本、中国和印度执行总统的使命;还有一个年老的俄勒冈木材商,他父亲的朋友,这个人的专业是收买南美洲的稀有战略物资,以免落到德国人手里。帕格把自己算进这类小人物里边,把总统对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冲动。罗斯福喜欢他,因为他机警,肯干,而且不乱说话。纳粹和苏联要签订条约,被他恰巧猜中,使人们更相信他真的聪明。何况还有罗斯福说的那句奇怪的话:“你说的话我理解。”
但是,总统答应把一条战列舰交给他指挥,还是使维克多-亨利睡不着觉。他的同班同学只有两个指挥战列舰。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军年鉴,估计一下可能性。当然,新造的军舰——象“北卡罗来纳”级或“印第安纳”级的巨型战列舰——是轮不到他的。他会得到一艘现代化的老舰。胜利纲领呈缴的限期不到一个月了。他查着记录,发现一两个月内“加利福尼亚号”或者“西弗吉尼亚号”上就有空缺。对于维克多-亨利上校说来,这真是件挠头的事情,他在海军里干了三十年,还要查阅战列舰的名单,去猜测哪一艘快要归他指挥!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压下去。亨利钦佩总统,有时候他几乎爱上了这个勇敢的瘸子,爱上了他那高兴的微笑和无限的工作热忱。可是他并不了解罗斯福或者信任罗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没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类人对这个人物的那种无限忠诚。在亲热愉快的贵族气派外表后面,显现着一个难以说明的严酷的性格:有远见,意志坚决,是一个顽强的坏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么人都不在他眼里,也许连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里。有可能罗斯福还会记得要给他一艘战列舰指挥。也同样可能什么新的工作挤掉了这句话,最后忘掉。罗斯福使维克多-亨利明白了一个伟人是怎么回事;这位海军上校好几次想起了圣经里面给人的教训,土罐子应该离铁锅远一些。
在纽芬兰,一片灰色的宁静笼罩着四周荒漠的阿根夏湾,美国军舰正碇泊在这里,等待着温斯顿-丘吉尔到来。雾霭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气,和带着点儿绿色的灰色山丘。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军
舰——这些在二十世纪闯进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钢铁怪物——在雾中浮动,仿佛一个预示未来的丑恶幻影。在这些军舰上,水手们和军官们在哨子声和广播喇叭声中干着他们的日常工作。但是在这些军舰的日常闹声之外,原始的静寂依然沉重地压着阿根夏湾。
九点钟,三艘灰色的驱逐舰出现了,后面跟着一艘画着蛇皮一样彩色圈圈斑斑伪装的战列舰。这就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它是在场的最大军舰,它的大炮打中过德国的战列舰“俾斯麦号”它在“奥古斯塔号”旁边驶过时,甲板上的铜管乐队打破了寂静,奏起星条旗永不落来。奏毕“奥古斯塔号”后甲板上的乐队演奏起天佑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总统附近,在第一号炮塔的帆布篷下面,与海陆军将领和重要文职人员如艾弗里尔-哈里曼和萨姆纳-威尔斯等在一起。从不到五百码远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尔,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蓝衣服,夹着一支长雪茄挥手。总统则穿着一身整洁的棕衣服,叉开腿一动不动地站着,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只手拿着帽子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抓着他儿子的胳膊。他的儿子是一个海军航空队军官,和他长得十分象。罗斯福粉红色的宽脸上,显出自觉的庄严表情。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却毫无诗意。舰船局的专家们止在争论伪装的花样。有的喜欢英国人的这种热带斑纹,有的赞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蓝色的横条。帕格在雾中先看见了这艘色彩斑驳的战列舰,然后才发现在它前头一英里的单色驱逐舰。他准备把这点写成报告。
天佑吾王奏完了。总统的脸色松弛了。“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见我的祖国这是为了你1演奏得那么好过。”他周围的人都对总统开的玩笑有礼貌地笑起来。罗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长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舰甲板上的礼节性检阅。
1美国民歌,与英国国歌天佑吾王曲调相同。
金海军中将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尔士亲王号’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报到。总统要在丘吉尔来访之前先和他谈谈,所以要赶快。”
“是,长官。”
维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经过几百码平静的水面,从“奥古斯塔号”到“威尔士亲王号”等于从美国到了英国,从和平到了战争。这是一个惊人的飞跃。金的漂亮旗舰和经过风暴打击的英国军舰相比,简直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这艘英国军舰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蚀,伪装油漆已经脱落,甚至几门主炮也锈痕斑斑。帕格看见甲板排水孔里有烟头和废纸,不禁吃了一惊,尽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劲地擦洗。在上层建筑物上,到处都焊着粗钢板的补片——这是给“俾斯麦号”排炮打伤后贴的橡皮膏。
甲板上的值日军官两颊凹陷,棕色的胡子修得很整齐,脸上的笑容很可爱。帕格很羡慕他军帽上的金辫绦蒙上的绿锈。
“啊,是的,亨利上校,”他说,一面潇洒地以手掌向外的英国方式答礼“霍普金斯先生收到了信号,正在房舱等你。军需长陪你去。”
维克多-亨利跟着军需长走过一条条走廊;这和他头脑里常想到的美国战列舰一样,不过在许多细节上不同:符号、灯具、灭火机、防水门的形状都不一样。
“喂,帕格,”霍普金斯说,好象他和这位海军上校才一两天没见面,尽管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月初在到海德公园去的火车上,后来霍普金斯就到伦敦和莫斯科去周游,引起了全世界新闻界的注意。“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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