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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的确是天意啊!小楼被冲得片瓦不剩。倒是让泥石流托举到远处山脚下的房顶,依然完好。更巧的是,山脚那片地基,就打算用它盖新的服务楼,也就是把小宾馆挪到那里去。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好像就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似的。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这种东西存在吗?要不怎么让对面这位老兄一次次遂心如意呢?
五
唉,吕其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瞟一眼马邑龙。马邑龙目光死死地盯在废墟上,并没留意他在想什么。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这让吕其又想起两个月前的另一件事。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又拿起电话。他这是打给于昌、吕其等人的,内容和通话时间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准备出门时,他听到不远处警卫连、汽车连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短而急促的哨声,划破厚厚的雨幕,刺痛那些正沉睡着的耳鼓,就像八分钟前那个电话铃声刺痛他的耳鼓一样。他重重地在自己腿上砸了一拳,对自己说,你该镇定一些,再镇定一些,后面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处理呢!
“艾米莉亚号”升空前,总部季永年中将率工作组亲临现场指导射。吕其找机会见了季副部长一面。他想搭一搭长的脉,他七弯八拐地把话题引到马邑龙非要把那个九十度拐角拉直的问题上,并补充说,常委们持反对意见的居多特别是他,认为小楼还是保住得好,从感情上讲,确实是舍不得。因为,这是老长的心血,何况这座小楼见证了整个基地从无到有、展壮大的历史变迁,也算得上文物级的建筑了。长一直面带笑容地听着,两手放在沙扶手上,手指轻轻地点着,不一言。从头至尾长都显得格外有耐心,中途不插话,不打断,也不把话题叉开,认真地听你讲完。等你讲完了,他该说话说话。但说的是和你前面话题无相关的话,他关心你的家庭:孩子学习怎么样?上几年级了?知道他的老岳父一直跟着他们,又问老岳父身体如何?还说了老岳父爱喝酒的事,问他现在的酒量如何?每到这时候,也就意味着长接见结束,你就是跟长再熟,屁股再沉,也不敢再坐下去了。该告辞了,长该休息了。
打电话的是基地值班室的一个值班参谋。他也是睡梦中被下面一级的值班员电话打醒的,人还没新鲜过来,脑子还迷迷瞪瞪的,来不及把下面报告上来的情况拟成完整的句子,马上向当班的长报告了。尽管马邑龙没怎么听明白他说什么,但关键的词句都有了,也听清了,再加上他的判断,大概的内容已掌握住了。他十分冷静地又询问了值班员几个重要问题,其一,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部队有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对方回答:暂……暂时没有。他稍微松口气。然后,又镇静自若地给值班员下达一、二、三条命令,要他马上打电话通知各单位去落实。
但吕其知道,长肯定是听进去了。但听进去后会怎么样,吕其还是吃不准。长该不会是认为我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耿耿于怀,想借小宾馆的事,给他姓马的暗中使绊子吧?
没等对方“泥”出来,他已掀开被子,从床上“咚”地弹到硬邦邦的地上,这才听到那小子把“泥石流”三个字说完。他真想朝他大吼一声:你慌什么?会不会说话?参谋的素质呢?但他还是把话压在嗓子眼里,没让它们蹦出来。
那件事,吕其可能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包括它的每一个细节。
路,路冲了……小宾馆……泥……泥……
那是一次射任务前的例行检查。当时,吕其是某系统指挥员。当程序走到各系统检查时,吕其一昏头,就跳过一道口令,跃过一个中间环节,在本不该打开阀门时,提前下达了打开的指令。这时候,假如操作手头脑清醒,听出是误口令,他有责任及时提醒指挥员,把错误的口令纠正过来。但操作手也在那一刻昏了头,没有现误口令,手就摁在了电钮上,将不该脱落的阀门真的让它提前脱落了,不偏不倚打在火箭动机的大喷管上,砸了一个很深的坑。这件事被定性为一起重大事故。按理说,事故的责任应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指挥员和操作手。但处理的结果却不是这样,板子只打在吕其一个人身上,让他独自背了一个警告处分。
但雨季除外。特殊情况除外。所谓的特殊情况,就像今早,不是自然醒,是刺耳的电话铃声硬把眼皮拨开的。这是最令他恼火的事情。也是令他心里最容易慌的事情。他最怕这种时候接电话,睡得好好的,电话铃声尖叫起来,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事后,马邑龙告诉说,这次处理意见是我提议的,也是我坚持要给你处分的。我认为你的责任比操作手大;一个指挥员,不该有这种失误,不然就不配当指挥员。
如果按正常的生活节奏,喝完水之后,他会换运动鞋,出去跑步。这时候,世界已经显现出分明的轮廓。部队出操队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会撞到礼堂高大的墙面上震荡回来,连地面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喜欢这声音,这声音似乎能穿过脚心,渐渐上传,注入到身体各个部位,让他感到力量无穷,四肢都灵活起来。跑操的部队,还会边跑边呼口号,他也跟他们一起呼,好像要把闷在胸腔一夜的浊气,统统排出来。
这家伙倒是直来直去。
无论睡多晚,他准能在起床号响前一秒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习惯和嘹亮的军号一起迎来崭新的一天。快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双脚落地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路灯昏黄地亮着,一副困倦的样子。这时,起床号到了尾声,开始放雄壮的军歌。如果心情好,他会跟着哼几句,一边哼唱,一边来到厨房,倒上一杯凉白开,再放进一勺蜂蜜,搅和均匀,一口气喝进肚子里。以前,他由于作息不规律,经常便秘。自从于昌给了他这个小秘方后,收到了效果,便一直坚持下来。
可吕其不明白,马邑龙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而且还说得这么清楚,是想让人心里记恨他吗?吕其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说出来是另外一番话:马总师,你说的对,我接受处分,吸取教训。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标准的军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他标准在哪儿,只有凌立一句话点破:他是个醒在起床号声之前的人。
马邑龙说,这个态度好,别背包袱,好好干,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后续工作。
四
吕其点点头。他想,我不好好干,还能破罐子破摔吗?何况我这罐子还没摔破呢!咱们走着瞧吧。
那只挂钟,被沙石吞噬的时候,短针指着五,长针指着四。成为漫漫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碎片。而大自然,就这样轻轻松松,把基地常委会屡议不决的难题给解决了。
事实上,吕其的确没有因为处分影响了后续工作。他仍然十分努力。但是,如果不受这个处分,按正常走的话,吕其到年底时该调副团,衔、职、级全套“班子”跟着一起进。现在,这一切全没了他的份。
小中士看着坍塌的小楼,又看着挪了位的房顶,看着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声大哭起来。
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没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丁点的流露,而是咬紧牙关去干,并时时告诫自己别再出一点儿纰漏。这样到年底年终总结时,又是马邑龙提议,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这算什么?这不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豆吗?立一次三等功奖一床毛巾被,能弥补受一次处分的损失吗?差远了。吕其没法领马邑龙这份情,他硬忍着没当场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里去。拿回家后,随手就让老婆送到街道去当救济品了。
停下的这地方,原来是个山窝窝。泥石流到这里后,刚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紧紧地把房顶搂抱住,不让它再动了。在山窝的巨大凹陷里,泥石流止住了疯狂的脚步。
这就是吕其和马邑龙当年的故事。
当泥石流像千万头凶恶的猛兽准备吞食小宾馆的时候,那小中士已跑上了公路。他被吓着了。撒开脚丫疯跑,拼命地跑,边跑边喊。那天崩地裂的声音,几乎要撵上他。还有闪电加雷声。那情景跟动画片里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样。“妈哎——”在家的时候,他心里只要害怕,就喊“妈”。其实,他还未成年,脸上的男人标志都还不明显。家人为了让他当兵,特地在户口本上改了一个数,他才获得入伍的资格。事实上他只有十六岁,嗓音还未完全变过来,还带着童声。他边喊边跑。边跑又边回头。突然,他站住了,惊呆了:咆哮的泥石流,正对着小楼撞去,小楼摇晃了一下,坚持住了!更多的沙石泥浆冲了过来。小楼又摇晃了几下,又一次顶住了。眼看着终于要站稳脚跟时,更大的一股力量从另一方向冲撞过来,拦腰将它折断。小宾馆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房顶好端端地盖在上面,高昂着头,一副决不认输的样子。泥石流还不放过它,又伸出无数只手臂,将它拖拽出几百米远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当推土机的引擎吃力地轰鸣和大呼小叫的人声混成一片时,吕其才现自己走神了。
一场百年罕见的泥石流。
定睛望去,是一台推土机陷进了泥潭里,干吼着,在泥石里打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边呼着喊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让推土机手没了主意,眼看着机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这把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吓得不敢动了。他正愣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车门打开了,有人朝他吼道:下来!就你这点尿水,你给我下来!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块又一块地撕扯下来。菠萝山先是忍着,硬撑着不让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撑得住?慢慢地力气用尽了,终于不由自主地失控了!轰隆轰隆地惨叫着,向山脚下垮塌下来……
小伙子脸色蜡白地推开门,还有点犹豫下还是不下,结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了下来。
谁能料到,就在天将亮的时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凶猛的暴雨撕开一大块皮。菠萝山痛得咝咝地叫,挣扎着想锁住伤口,不让泥石喷涌出来。它哪里锁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度,将缝隙撑开,再撑开,一点一点地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萝山开始咳喘了,吐出浑黄的泥浆,呼噜呼噜地连皮带肉地翻卷开来。
上去的是马邑龙。只见他握紧操纵杆,脚轰油门,先往左冲,不行;又往右突,还不行;便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挂起倒挡连退几米,然后停下来,运足气,铆足劲,一脚狠踩下去猛轰油门,只见推土机的巨铲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来,怒吼着向前拱去……
黑呷山左侧的菠萝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它都呈现出大山的壮美。根据不同的季节,它会像爱美的女人一样,用五颜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个雨水丰润的时节,菠萝山就像一个还没熟透的菠萝,被绿色的植物包裹得结结实实、郁郁葱葱,看不出一点不祥的征兆。
围观的众人像在礼堂里看演出似的鼓起掌来。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像兽群逼迫一样的隆隆声。这可怕的声音就像从脚底下传出来,让人觉得整个大地在晃动。他以为是地震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面跑。
这小子,真有他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吕其心里涌起一丝酸意。
这个晚上,也就是常委们开会的这个晚上,小宾馆总台墙上的时钟,不管电闪雷鸣还是暴雨铺天盖地,以沉稳的步履不急不慢向前走着,就在它指针到达凌晨五点时分时,射塔架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小宾馆的墙壁也在轻声地呻吟,但它不知道将要生什么。睡在总值班室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像个中学生似的小中士,因被尿憋醒,正睡眼惺忪地往厕所走。他被觉睡迷瞪了,脑子还沉浸在睡梦里,不是尿把他憋醒,他根本不会醒来。所以,他一边撒尿一边打盹。一泡尿还没撒完,就听他大喊一声“妈呀”,提起裤子就往门外跑。
九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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