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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李雨水的妈妈又犯病了,自从爸爸截肢,她总是生病。可能是因为家里没钱给她买药吃了,李雾山知道,阿姨要一直吃药才会笑,如果不吃药,就会哭,还会摔东西。昨天她生病,把家里的电饭煲给砸了,爸爸给李雨水的舅舅打了电话,连夜把李雨水送了过去。
刘姨是李雾山一家的房东,又住他家楼下,街里街坊的什么情况心里都有数。她停下了摇扇子的手,怜悯地看了李雾山一眼:“好,我中午买好菜做好,给你爸爸和阿姨送过去,你安心上学。”
李雾山放心了,背着他的书包走出了阴暗逼仄的楼道。太阳爽爽朗朗地照在这个男孩儿脸上,天气很好,李雾山却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了空气里他不喜欢的潮湿味儿,很闷,好像能拧出水来。
他过了很顺利的一天,卷子上的题都会做,中午食堂的菜里有他喜欢的西蓝花。他围着学校转了一圈,觉得草坪上不知名的小白花也很漂亮,久违地产生了放松的情绪。
十二岁的李雾山在经历自己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却充满意义和喜悦的节点。
如果没有考最后一科时一声划破教室的惊雷,没有倾泻而来似乎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没有考试结束后门外探进来的刘姨焦灼的脸,没有那晚医院的鸦雀无声、李雨水不知世事的哭声,和丑陋的争吵。
这本该是属于十二岁的李雾山的,很好的一天。
什么是最后一面?
“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了,老家在乡下,长辈都去世的早,没听说过有别的亲戚,小的那个倒是有个舅舅,一把年纪了没结婚,也不是个成器的。”
“造孽啊……”
一路的大雨,刘姨骑着电动车载着李雾山,到了医院门口,李雾山下车时一脚踩进水坑,半个裤腿都湿透了。此刻湿哒哒的布料紧黏着皮肤,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到处都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头顶上的白光还有垂落在床尾的白布。
有很多面孔围拢过来,熟悉的,不熟悉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跟他说话。视线里晃动着不同色调的影子,警察蓝色的衬衫,护士穿的是白色,刘姨身上深棕色印着花纹的汗衫,李雨水的舅舅总是穿着一条蛤蟆绿的短裤。
这些颜色逐渐交叠、重合,混到了一起,揉成一片茫茫的黑,就像他湿透的裤子的颜色。
“进去吧,雾山”,一股力量推着他的肩,让他往前走。
两张并排摆放着的床,一袭白布从床头盖到床尾。有人问李雾山,要不要掀开看一眼,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别吓到了小孩子。
李雾山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床前,一动不动,眼眶干涩。
“最后一面了,让他看吧。”
什么是最后一面呢?
在熙攘的街道、车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了,是最后一面吗?生下自己两个月就去世,只在照片里存在的妈妈,是否有过最后一面呢?还是说,只有掀开白布进行慎重、哀婉的告别,才算最后一面?
十二岁的李雾山还不能解开这样难的问题。他挪动着浸透雨水而沉重的步子,混混沌沌走完所有的仪式,到最后也不记得,那块布掀开了没有。
他的听力、视觉短暂地失灵,但当他走出那个房间,一切又变得正常,嘴唇的开合重新恢复了意义。
“风太大了,把小区门口高压线吹断了,地上全是水,一个没注意,人就没了。”
“雷暴天,怎么就跑出门了?”
“那家女人脑子有问题,男人拄着拐,走路都走不利落的,哪里看得住……一下子人就跑了,跑去追,追到门口,看到人往水里淌,吓死了……想去拉,摔到水里,两个人都没了。”
“两个小孩啊,小的不到三岁……”
“造孽,真是造孽啊!”
……
犄角旮旯大的地方,这样大的事情足够让街里街坊哀叹上好几年,任凭谁看到李雾山抱着弟弟走过狭窄的巷子,都会停下来示以同情的目光,或是长叹一声,或是说上一句“孩子可怜”、“造孽得很”。
待兄弟俩走过拐角,聚集的众人便又要将那年酷夏的暴雨和电线的故事再说上一遍,如果身边还有小孩,必定要拍着孩子的脑袋,狠狠叮嘱“下雨天不许淌水听到没有”。
六楼的房子曾短暂迎来过李雨水的舅舅,他住进来的这三年对兄弟俩并无太大助益,只是家里有个健全的大人,李雾山忙着打工和课业的时候,好歹有人能搭把手照看一下李雨水。
李雾山初三那年,舅舅开始早出晚归甚至一连几天不回来,平日里的零工也不去做了。李雾山忙着备战中考,连李雨水都托付给了刘姨,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没想到,他刚刚考完回到家,就被一群嚷嚷着找韩余庆还钱的人堵在家门口。韩余庆是李雨水舅舅的名字。
那一瞬间,李雾山的心情不是愤怒,也谈不上悲伤,他只觉得好笑。
以前他想不通,别人说“造孽”的时候,说的是他早死的妈,瘸腿的爸,还是精神不正常的阿姨。这一刻他大约明白了,造孽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前世杀人放火积了累世的债,造了不可饶恕的孽,这辈子总归不至于如此。
他看着瑟缩抱着他大腿的李雨水,这孩子五岁了,抱着他大腿哭的样子倒是和爸妈死的那天一模一样,没什么长进。一大一小两个小孽种,聚在一起,倒也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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