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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水的热气飘满营帐,李河从短暂的沉睡里醒了过来。他没忘掉梦里的事物,串联一切的逻辑却记不清楚了。他想不明白这种安宁,却也接受了这种安宁。梦里的江依旧汹涌向东,城池巍峨静寂,他见到过的所有人都在梦里,从这边走来,走向另外一边,来来往往,没有躺下的。
伙食又恢复了平日里行军时的规格,野菜被熬得稀烂,缺角的碗盛满了水。李河没动这边的肩膀,用一只手慢慢端着碗喝进去。过了一夜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没有那么剧烈了,今日还要再往东去,再往东走上一百里之后,就要掉头走回来,一直走到玉门关去。
蒋二端着碗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小兄弟一会儿搭把手互相扶一下?一个伤胳膊一个伤腿的搭一起好走路。”李河点了下头,继续喝着剩下的半碗汤水,柴火被他们用沙埋灭了,营帐快要被收起来了。他喝完了菜水,重新和蒋二分了草药互相帮忙上了药,麻布有些不够用了,李河今天只截了很短的一截,再从甲胄的系带拽下来一小截麻绳裹住了肩膀上的伤口绑紧。他起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过蒋二跟上队列。
今天的云比昨天厚重许多,阴沉沉的天助长了肆虐的风。他们一路走来,荒草被吹折了腰,断石遍布着,沙砾总是容易迷进眼睛里。李河和蒋二落在了队列偏后的位置,再后面一点的伤兵大多都是断臂伤重,但勉强能跟上队伍走过来。白天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一连要一直走上几十里地,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他们没再遇到胡人。偶尔能看到一些被丢弃的盔甲或是倒在地里的死人,旁边有黑色的鸦大快朵颐,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叫声。
今天的行路依旧沉默,但李河觉得他们之间还保有安宁的氛围。感觉脚程都比往常快上不少,刀剑挂在腰间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他们开始渴望下一场战场,渴望从这茫茫无人的荒地走出去,渴望有什么东西一举打破这种有时候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他们也渴望下一次胜仗,打了胜仗就算离军功更近一步,在他们士气还没有回落下来的时候,理应有下一场胜仗继续鼓舞他们往前走。走回到玉门关去,刀剑需要鲜血洗干净凝结的血污,甲胄也需要下一次剧烈的活动和穿刺。
但一整天的赶路都一无所获,他们只是继续沉默的走着。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重新搭建好临时的营帐,火又被生起来,这片荒地里的枯草树枝不算得上多,火苗也显得更小一些。好在有胜仗的影响在,他们继续还有闲话可说。这个晚上更热闹一点,他们开始讲自己家里的事,或是讲跟发妻的故事,或是讲不成器的儿子,还有讲跟自己矛盾连连的邻里。
李河依旧找了个偏僻的位置远离他们的话题,他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讲,在人群中被突然问到会引发突然的沉默和大家的注目。蒋二依旧在人群的中心打着招呼,李河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在讲小时候家里做胡人的生意,讲自己见到过的稀奇的玩意儿,也在讲家道中落后的事情。他讲到自己的阿姊,接受他们的打趣,反复强调着要给阿姊找个好人家的事情。
李河用捡来的草去擦他的长剑,剑上凝结的血迹一滩一滩胡乱分布着。枯草和泥土代替了这些暗沉的血迹留在剑身上,难闻的气味被掩盖得淡了不少。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项工作,他们的热闹还在继续,有人讲到家中总是干裂的田地,有人讲到家养的几只鸡鸭,有人讲到村头上了年纪的老树,打赌它能不能活过今年的寒冬。
李河在脑海里给自己讲了一遍家里的河,小河在冬天自然会结冰,结得厚不厚要看每年下的雪够不够深,在冰没有那么厚的时候,他可以敲出一个洞来等鱼自己上钩。这是每年难得的荤腥,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对鱼就没有什么要求了,小小的一条鱼就足够他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过冰结得厚一些也没有关系,等春天水位会上涨不少,再熬过夏天就会变得容易许多,小河也就不至于在陇西干旱的夏天流干流尽了。
今夜轮不到他值班,李河看到蒋二走了出去,走到他这边的时候还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希望今晚也是安宁的一个晚上,他解下甲胄躺下来。肩上的伤变成了钝疼的疼法,李河一有动作才会牵扯得更疼,这意味着他只要保持姿势就能睡上一个好觉。
营帐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河也闭上了眼睛。今夜的风吹得更为剧烈,本就微弱的火好像快被吹折掉。风从帷幕的缝隙穿进来,带来了陇西冬天的寒凉。他伸手把甲胄裹在上身盖住了伤口,能听到值夜的人在不停走动着保持温度。
这是个无梦的夜晚,风的呜咽声却连绵不绝。李河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保护肩膀上的伤口,在黑暗中继续听到北地的歌谣。那是连风都吹不散的豪情,那也是夜增长出来的悲音。勾起他们的思念,也在安宁的余韵里发出格格不入的一点声音。
这个声音又是模糊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山头上传过来的。总之听不清声音的发源,也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只有熟悉的曲调不断盘桓在他们耳边。李河听着这种声音继续睡过去,又或许根本没有这种声音,远处的声音只会被凶猛的北风截断,这只是一种安宁的产物,一种重现之前的深夜的产物。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熟悉这样的曲调,来自北地的曲调,来自陇西的曲调,唱北地凛冽的风,唱北地的忧愁和沸腾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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